有人问我,你写这些有关信仰和终极超越的小说,到底是为了改变自己,还是为了改变世界?我告诉他们,我最主要的还是在享受快乐。
我的写作非常快乐,有一天我把快乐写作的方法教给儿子陈亦新,他也爱上了写作。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比写作更能让他感到快乐,那种灵魂喷涌的智慧大乐,就像整个宇宙都会为之消解一样,那是一种大快乐。他觉得,一辈子都能拥有这种快乐,就是最大的享受。我也是一样。当你破除了执著、功利和某种欲望之后,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某种目的而写作时,就能得到一种真正的大快乐。自己享受这种快乐之余,还希望别人也能享受到它,就自然会利益世界。
人类所有行为的目的都是快乐,人类创造出文学、科技、艺术等等一切,也都是为了两个字,快乐——人类本身的快乐。当一种文化所崇尚的快乐不用任何人为之付出代价,能让每个人都快乐的时候,它就是优秀文化。好多宗教都是这样的。当然,如果有一些宗教为了自己的快乐而让别的教徒不快乐——比如十字军东征时对异教徒的屠杀——就是一种罪恶,而绝不是全人类共同追求的快乐。所以,只有自己尝到这种快乐,并且让世界上所有人都能体会到这种快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享受到这种快乐的时候,才是佛教所提倡的利益众生。
关于这一点,也有人说,当作家仅仅在描写一种美好的向往时,他当然是快乐的,可是一旦他描写当下具有现实意义的一些东西,比如接触到老百姓的苦难时,他就很可能会变得不快乐。的确,老百姓所承受的苦痛,是让人感到非常无奈,也极为痛苦的,但是对于作家来说,痛苦的同时他仍然非常快乐。
为什么这么说?我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人活得非常苦,你看到他的痛苦、理解他的痛苦时,你也会感到痛苦,但你帮助他的时候又会感到快乐,因为你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帮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虽然这种可能性未必会真的成为现实,但那可能本身已经会给你带来一种快乐。又比如,一个人快要淹死了,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你会感到非常难受,但是假如你跳进水里去救他,或者找到能救他的人时,你又会感到非常快乐,因为你知道他很快就会得救。作家写作时的快乐就是这样。当一个作家目睹了人类的苦难,同时又发现了一种改变它的可能时,这种可能本身就会让作家感到非常快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的时候,即使写到人类的苦难,他也能在痛苦之中享受到快乐。
用佛教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就是说,即使面对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苦难,你也会感同身受,但是它不会让你产生执著和痛苦。为什么呢?因为痛苦源于对失去的恐惧,以及佛教所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些都是分别心的产物。在达成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后,一切分别心都已经被破除了,所以他也就没有了任何执著于痛苦的理由。那么,他为啥还会觉得痛苦呢?因为他明白,对于执幻为实、认假成真的世人来说,一切痛苦都是真实的存在。智者的所谓痛苦,仅仅是对世人的悲悯。而且,即使在悲悯的时候,智者仍然明白,苦难也罢,顺境也罢,都是因缘和合之物,很快就会过去,无需执著。因此,相较于沉浸在悲情当中,他更愿意用实际行为来利众——或传播一种让人超越苦难、快乐明白的真理,或尝试改变他人的境遇。积极的行为,是快乐的原因之一,假如你没有行为上的积极,有的仅仅是一些想法,那么无论你想得再多,也无法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快乐。
比如说,丛飞在为了帮孩子上学而卖唱的时候,即使饱受疾病的折磨,也仍然是快乐的,因为他的生命中充满了积极的、向善的行为,这种行为能够改变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悲剧,那么这种行为本身就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快乐和满足。雷锋、孔繁森等好多拥有伟大心灵的人都是这样。他们的快乐不是小快乐,不是满足了某种欲望就能达到的快乐,而是一种无我的大快乐。在奉献的时候,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因此他们所得到的快乐不会被失望、计较或者恐惧等负面情绪所消解或者抵消,这时的快乐是非常纯粹的。所以,当我们忘记了个人得失的时候,才可能拥有一种大快乐。正如我在《西夏的苍狼》中所说的:“有大悲悯而无热恼,有大快乐而无欲望。”有欲望才有痛苦,没有欲望,那种悲悯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当然,欲望也分为两种:一种属于小欲望,就是在物质层面得到某种满足,而且仅仅希望满足自己,这种欲望会让人感到非常痛苦;另一种是大欲望,就是你不仅仅希望得到物质上的某种满足,还渴望得到精神层面的满足,不仅仅希望满足自己,还希望能与别人分享这种满足,这种大欲望会让人始终充满希望与向往,所以它会让人非常快乐。
比如,比尔·盖茨拥有大量的金钱,但是比起满足自己的小欲望,他更希望这些金钱能造福社会,所以他非常快乐地把所有的财富都用来建立慈善基金,回馈社会,这就是他的大欲望。大欲望会促使一个人用所有的行为,来实现生命真正的价值。中国慈善家陈光标也是这样。不管一些网友如何评价他们的善行,我都认为他们的行为值得推崇。因为,他们毕竟捐出了自己的血汗钱,或许一些贫困的孩子会在他们的帮助下受到教育、改变命运,或许一些没钱治病的人能够拥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所以,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行善,他们的行为也比口头上的真诚、行为上的吝啬更有实际意义。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我们说大话了,它需要的是实际行动,需要的是对需要帮助的人给予哪怕一丁点的帮助。所以,所有掌握主流话语权的人和媒体,都不应该对善行指手画脚、冷嘲热讽。因为,假如一个人一旦行善就要受到社会舆论的揣测和攻击时,谁还敢贸然向社会伸出援手呢?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畏惧舆论而不敢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时,受到伤害的难道不是我们生存的这个社会吗?人人都为社会的冷漠而感到痛心,但这个冷漠的社会现状又是因何形成的呢?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