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如果把唱贤孝的瞎仙称为“陇上阿炳”,你觉得是否合适?我说,瞎仙和阿炳有相似之处,但阿炳更像艺术家,瞎仙则更接近于智者。这是贤孝中非常有趣的一点。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的闭关,跟瞎仙的生存状态很近似。只是瞎仙们因盲而少了干扰,我却是通过选择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来将这个世界对我的干扰降到最低的限度。因为,当我从生活中汲取了足够的营养,我的心灵已经成为一个独立世界的时候,就不再需要外面的光明来照亮我的写作了。正如我不像月亮那样,不需要借助太阳来让自己发光,而是我自己的心灵已经变成了太阳。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当我从外部世界吸收了大量的营养,使自己的心灵变得博大丰富,拥有了各种生命体验,但我又是宁静、自由、不受任何东西——包括生命体验本身——的束缚时,我就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能量。我的所有生命活力、所有灵魂热度、所有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所有对生命的激情,都化成了我的能量,滋养了我的笔,接通了我与“上天”之间的线路,使我不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而是“上天”的一个出口。这时候,我笔下流出的文字,才可称得上是天籁。有的人以为我说自己的文章是天籁时是一种自夸,不是这样的,我所说的天籁,指的是一种从自性中流出的东西,它是一种远离机心、不加雕琢、非常本真的东西,是一种自然流露,它与大自然、与整个宇宙是一体的,故而,我称之为“天籁”。我认为,真正的天籁不该是一种由世俗机心所造出的精致玩物,而应该是这样一种本自天成的东西。本自天成的东西从真心流出,它首先感动了自己,所以也定能感动一些跟自己有缘的人。是故我常说,语出真心,打人便疼。当你也能从自性中流出最美、最真的文字时,你便也能写出天籁。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吸收一种来自于宗教的营养。我认为,在诸多的文化——包括宗教文化——中间,只有佛教文化才能让一个人的心灵达到完完全全的自由与自主,因为只有佛教文化才主张破除所有的执著。一切执著都会让人停留于表象,而忽略事物的本质,这样一来,人就会变得盲目。所以,从宗教文化中汲取营养的作用在于,使人能够超越表象的束缚看待问题、分析问题,但又不像生物学家解剖青蛙那样,让人产生一种生硬、冷漠。因为,宗教的智慧赋予一个人洞察的眼光,宗教的慈悲则让一个人在面对世界、面对他人时充满了一种母亲般无私的爱,有一种非常博大的爱与包容。
但我提倡文学从宗教文化中汲取营养,并不是说文学要接纳宗教所有的东西。比如,能给文学提供有益滋养的,是真正的佛教智慧与佛教精神,而非佛教形式,更非那种被歪曲的佛教文化。
真正能代表佛教的是超越的智慧,如禅宗的理念、大手印智慧,但是这些东西很难被大众所认可。为什么呢?因为现代人大多急功近利,他们对心灵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如何向外部世界索取更多的东西,比如世界的认可、金钱、地位、享受等等。当你对他们说要超越功利、不去在乎这个世界时,他会觉得你是疯子,是傻瓜,是自虐狂,甚至认为你被某种疯狂而不切实际的思想洗脑了。所以,佛教中的一些人才会用福报、因果等非常容易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来对外诠释佛教,但这些东西不是佛教的全部,也不能代表佛教的精神。真正的佛教所关心的,不是福报,甚至不是功德,而是一种终极解脱和绝对自由。当一个人,一个学者或作家能真正地实践并且证得他体悟的那种真理时,他就会非常宁静、快乐、逍遥,他不会在乎这个世界对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是不是接受自己的观点,他不会去埋怨这个世界,更不会强迫这个世界接受他证得的东西。他仅仅是随缘地多做一些利众的事情,为这个世界多点一些“火把”,让那些寻觅中的人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仅此而已。这些人在佛教徒中所占的比例很少,就像金字塔的顶端。为什么呢?因为人类需要救世主,需要一个能保佑他们升官、发财、平安、幸福的人格化的佛菩萨。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乎的,反而是真正的佛教要打碎的东西。真正的佛教是无神论者,它反对奴性,反对迷信,反对一切束缚心灵自由、让人堕落的学说。
正因为如此,佛教不是消极的,它不是好多人以为的虚无主义。佛教与虚无主义最大的区别在于,佛教虽然认为一切都是无常的,没有永恒不变的自性,一切都不值得在乎,但佛教也提倡在无常中建立一种不会被岁月毁去的价值,也就是功德。这种功德,是人为世界创造的某种东西,是人的附加值。这种附加值,就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如果一个人的存在能让世界变得更美,那么他的存在就是有价值的;如果一个人的存在不能为世界带来正面的什么东西,反倒给世界带来了一种负面影响,那么他的存在就没有价值。真正的佛教,提倡人们通过升华心灵,修正行为,来改变命运,将自己的价值最大化,因此,它是一个非常积极的宗教。我认为,文学也应该如此。我们需要从宗教吸取精神和文化的养分,而非披了宗教外衣的心灵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