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见父亲了。正在肃南草原采风的我,竟连续两次梦见了父亲。
梦真好,能让我见到父亲。
父亲是三年前死的,当时是农历三月,天不热也不冷。他老怕自己会死在五黄六月。因为那时节,农活很忙,遗体也容易发臭。于是,村里老有人这样诅咒仇家:“你这个死在五黄六月的!”父亲很担心自己会死在五黄六月,成为人的笑柄。因为按凉州人的说法,死在大热天的人,都是缺了德的。父亲虽没缺德,但他的这种担心,早成了凉州老人的集体无意识。老人们的最后盼头,大多是别死在五黄六月。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被一种浓浓的沧桑包裹着。我知道,父亲这一辈死了之后,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一辈了。我的祖先就是这样一辈辈死去的。父亲的死让我觉出了自己的老。所以,父亲死后,我总是奔跑着做事。常常是一恍惚,几年就过去了。
父亲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从世上消失了。起先,我的悲痛不太强烈。在我的家乡,老人的死,是喜事的一种,称为“白喜事”——婚礼称“红喜事”。那生生死死,在凉州人看来,仅仅是存在形式的转化,都说阴阳只隔一张纸。每次回家,一出点反常的事,比如娃儿们头疼脑热啥的,母亲就会埋怨父亲:“活着为人,死了为神。你别老问候人成不?你虽是好心,可活人受不了。”母亲甚至将娃儿打碎碗也归罪于父亲。于是,老觉得父亲还活着。
第一次觉得父亲走了的时候,是前年冬天。那天,我在凉州街头散步,忽然在寒风中看到了一位老人,他很像我的父亲,也是那么瘦,长几根黄胡子,鼻尖上挂着清涕。他在行乞。他向我伸手时,我忽然想到了父亲。我想,也许父亲的当年,为了养活我们,也这样行乞过。我的泪马上涌了出来。这时,我才醒了似的,边流泪,边念叨:我没个爹爹了,没个爹爹了……后来,我边抹泪,边给了老人一些钱。我很感激那老人,是他让我想到了父亲。此后,每次见到行乞的老人,我总是想到父亲,也总是给他们一点钱,权当对父亲的纪念和孝敬。
但是,无论我如何念想,却总是梦不到父亲。我很想梦到他。我很后悔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点影像资料。虽然我有摄像机,用来保留那些可能“马上消失”的文化,可我没想到父亲也会“马上消失”。父亲太平常了,平常得像空气一样。虽然我们离不开空气,却总是忽略了它的存在。待到我真正想看看父亲的音容笑貌时,父亲早已走了。
凉州人老说:爹妈本是佛前灯,一口吹灭永无踪。
爹一死,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于是,在肃南两次梦到父亲后,我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第一个梦里,父亲很热情地给我擀面,我没有吃。因为他老是擀不完。据说,人吃了阴间的饭不吉祥,但我还是想吃父亲做的饭。只是,父亲的面一直擀不完。他老是在擀,我老是在等。我多想吃到父亲做的饭呀,可他一直擀不开那个面饼。就这样,我从等待中醒来了。梦中父亲脸上的汗,仍在眼前晃。
第二个梦里,父亲很需要钱。我就给他好多钱,可他总拿不到。以前,我给父亲钱时,总是背着别人。这是我的给钱习惯。因为我不想叫外人知道他有钱而向他伸手。我知道,只要身上有钱,他是不会叫伸手者失望的。于是,梦中的我,给父亲钱时,也是背了身子,将钱伸到身后。可不知咋的,父亲总是够不着那钱。我很着急,就醒了。
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是百姓祭祖先的日子。按规矩,我该给父亲送钱了。
父亲活着时,我总是公开给一份钱,暗中再给一份钱。父亲就能畅快地花钱。他想吃啥,就能吃到啥。每次我买了好吃的,就叫父亲锁在柜里——家里小孩多,很是调皮贪嘴,要是叫他们逮着了,有多少好东西都会糟光的。父亲很听话,我给他的东西,他总是锁了。有时,他也会分给孩子们几块。娃儿们为了得到好吃的,老是巴结父亲。所以,晚年的父亲并不寂寞。身前身后,总是围一群娃儿们。
村里的娃儿,都很羡慕父亲。我十岁的侄女甚至说:“我啥时候才能老哩?像爷爷这样,吃这么多好吃的。”我妈便吼一声:“好好念书!书念得像你大爹爹那样,想吃啥,就有啥。”凉州人管大伯叫大爹爹,管叔叔叫佬佬,都是莫名其妙的称呼。
那时,我喜欢请村里老人聊天。父亲便开了锁,取出饼干点心。老人们边品尝,边聊些陈年旧事。《西夏咒》中的许多故事,就源于这类聊天。那抢夺水源、杀母亲栽赃的事,也真实地发生在村里。
每到这时,妈也会顺嘴吃上几块。
妈最羡慕父亲,常叹:“我将来老了,能不能过上他这样的日子呢?”说这话时,妈其实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妈的身体很好,还能像青壮年那样干活。妈很少吃我买的东西。在妈眼中,病是个天大的理由。很健康的妈,不愿像爹那样“享福”。后来我才知道,妈的能劳动,其实也是享福的一种,因为妈的同龄人,那时已病的病了,死的死了。
爹从动过大手术后,就一直享受“特权”,他的柜子就成了家中唯一上锁的柜子。老有娃儿抽了柜子上方的抽匣,偷偷往里面探头。父亲也很精明,总是将好吃的放在柜子里的最下层。有了中间的木板,娃儿的手再长,也够不着下层的点心们。
那柜子就这样锁了十年。那里面的好吃的,一直没断过。每天,父亲总会取出几块,慢慢地品尝。要是哪个娃儿考了好成绩,父亲便会乐滋滋地奖赏他几块点心。
因为身上有了闲钱,父亲就常常上大庄子——家乡人将乡政府所在称“大庄子”。在一大堆老汉中,爹总是很显眼。谁都知道他是雪漠的父亲。因为《大漠祭》拍过电视剧,人们都知道剧情。在别人谈论我时,父亲总是憨厚地笑着。父亲就这样笑了几十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这样笑着。那时候,人一夸我,父亲总是憨厚地望着我笑。那是一种欣慰的赞许的笑。就是在那种笑中,我一天天建立了自信,终于走出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我常说,天才是夸出来的。没有父亲的那种赞许的笑,就不会有今天的雪漠。
在那时的大庄子街上,父亲享受了别人对我的夸奖后,就会招呼老汉们:走呀,吃一碗杂碎。于是,老汉们便半推半就地跟了父亲,去牛杂碎摊,吃出一脸的满足来。
所以,父亲在最后十年,是在一种富足心态中度过的。那时,他老是回忆过去。《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中的许多生活细节,就源于父亲的经历。平日,父亲的话不多,大多时间总是沉默。但只要谈到他早年的事,他总是一脸兴奋。他讲他跟狼斗智的故事,说“狼有状元之才”;他讲某人给过他几元钱,叫我不要忘恩;他讲有一天在马车上的草料中发现了一条蛇,他用锨铲了,扔进大河,那蛇却嗖的一下,窜过河去了。父亲在讲他的故事时总是眉飞色舞,年轻了很多。我儿子很惊奇,他说想不到木讷的爷爷,竟然也有过辉煌。这时,爹就用夸耀的口气对儿子说:你爷爷,也“耍”过人哩。接着,他遗憾地对儿子说,唉,你的爸爸,白活了,一辈子没“耍”过人。在凉州方言里,“耍人”是“精彩人生”的意思。父亲眼中,不修边幅的我,一辈子没“耍”过人。因为自打二十五岁起,我就留了胡须,显得老了,而且衣服啥的,也不光鲜,加上我总是离群索居,像月婆娘坐月子一样在家里读书写作。在父亲眼中,我当然没“耍”过人。
后来,“耍”过人的父亲死了。
父亲死后的三年间,我很少梦到他。
这次在肃南草原,我梦到的父亲很清晰,像跟他面对面交流一样。醒来后,我心里噎噎的,欲哭无泪。那浓浓的感觉一直裹挟着我,直到早晨。我想,七月十五到了,按习俗,该给父亲送钱了。
我走出房间,到一家小店,买些纸钱,上了一座无草的小山,朝着家乡的方向,给父亲烧了纸。纸灰儿打着旋儿,在风中远去了。
用这种方式给父亲送钱,我很想哭。
望着远去的纸钱,浓浓的悔意忽然涌上心头。我很后悔,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更多地给他钱,叫他更大把大把地花,想给娃儿们多少点心,就给多少。我很后悔当初限定了他,叫他给柜子上了锁。
我想,要是当初,他能尽了性子给娃儿们和村里老人“好吃的”,定然会更快活。
我想,这烧了的纸钱,无论有多少,都比不上爹活着时的那份富足和欣慰。
(2010年8月25日写于肃南草原,刊于《文学故事报》2010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