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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破碎的美丽

文/乔叶

一朵花的美丽,就在于她的绽放。而绽放其实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

我喜欢断树残根,枯枝萎叶,也喜欢古寺锈钟,破门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阶倾斜玉栏折裂,喜欢云冷星陨月缺根竭茎衰柳败花残,喜欢一个沉默的老人穿着退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捡拾破烂,喜欢一个小女孩儿瘦弱的双肩背着花布块拼成的旧书包去上学。我甚至喜欢一个缺了口的啤酒瓶或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地滚动,然后静止。每当看到这些零星琐碎的人情事物时,我总是很专注地凝视着它们,直到把它们望到很远很远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它们曾经怎样美丽过,所以我无法想象它们的美丽。也因此,我深深沉醉于这种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丽之中,挖掘着它们绚丽的往昔,然后,蓦然回首,将这两种生命形态拉至眼前,黯然泪下。这不可解释的一切蕴涵着多少难以诉说的风花雪月悲欢离合,蕴涵着多少沧桑世事中永恒的感伤和无垠的苍凉啊!

我喜欢看人痛哭失声,喜欢听人狂声怒吼,喜欢人酒后失态吐出一些埋在心底发酵的往事,喜欢看一个单相思的人于心爱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伞默立。我喜欢素日沉静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苦难,一向喜悦满足的人忽然会沮丧和失落,苍老的人忆起发黄的青春,孤傲的人忏悔错过的爱情。我喜欢明星失宠后凄然一笑,英雄暮年时忍痛回首,官场失意者独品清茶,红颜失去的佳丽对镜哀思。我喜欢人们在最薄弱最不设防的时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东西,然后颤抖,然后哭泣,然后让心灵流出血来。

每当这时候,哪怕我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我也一定会相信:这个人拥有一个曾经非常美好现在依然美好的灵魂,他经历的辛酸和苦难,以及那些难以触怀的心事和情绪,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记和最珍爱的储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时候,他才会放出这些幽居已久的鸽子,并且启窗露出自己最真实的容颜。

能够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过。林黛玉的破碎,在于她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三毛的破碎,源于她历尽沧桑后一刹那的明彻和超脱;凡高的破碎,是太阳用黄金的刀子让他在光明中不断剧痛;贝多芬的破碎,则是灵性至极的黑白键撞击生命的悲壮乐章。如果说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纯最美的光点,那么这些优秀灵魂的破碎则如银色的礼花开满了我们头顶的天空。我们从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梦想和真谛啊!

我知道,没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享受这种别致的幸福和欢乐,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破碎的美丽是如何细细密密地铺满我们门前的田野和草场,如同今夜细细密密的月光。是谁说过:一朵花的美丽,就在于她的绽放。而绽放其实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最是年少青涩时

——16岁香槟记忆

而她,是他的,来时陌上初薰,注释着他的少年时光,曾经多少青涩。

当他记起她,那些碎片记忆,便是一小朵一小朵的风花,拼成春天。

注意到她,只为了她的水红衬衣,当时极昂贵的“的确良”,盛夏汗湿成半透明,薄脆如糖纸,淡胭脂色,隐约现出衣内细细两条带子,而脊椎若隐若现,像一条游得笔直的鱼。

16岁的他,心里扑扑一跳,一瓶香槟欢喜地启封。

自此上课无法专心,下课直扑窗边,只为等她缓缓自走廊那端经过,阳光无端端泼她一身金橙。

每周六她都洗头,披着湿湿黑发来上晚自习,笼着夕阳的金晕。发香很熟悉,是母亲常用的海鸥洗发膏。深夜,一个人骑车经过夜深的小路,他仿佛还嗅得到,那豆绿的芬芳。

偶然间听见她与女伴说笑,“好讨厌呀,河边那条小路,一下雨,两边的草都倒下来了,你看我踩得一脚湿。”一拉裤脚,脚踝溅了狭长泥痕,原来她穿了薄荷蓝的细带凉鞋,足踝晶莹。

下一周,他换下的衣物成为母亲最大的谜团:再野到外头玩,也不至于满裤满鞋都是泥浆草根吧?家里的菜刀怎么也钝了?他只悄悄握紧双手,掌心是草叶边缘划出的血痕。

然而下一个雨天来临,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看那条小路,肺腑里净是一句话,“春风吹又生”。这是无用功呀,其实当时就知道。

只是这样了,他的喜欢,琐细,隐秘,沉默。她是他的黄金盟誓之地,最渴盼,也是最不可靠近。她甚至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那年运动会,以他为领队的男生全军覆没,班会上吵着嚷着,不知谁出了个损招,每一个参赛者,都让女生弹一下脑门。——但见女孩儿中,推推搡搡出来了她。

这么吵,他却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无数星辰自他眼前陨落。早有同学一把揪住他,“得抓住这小子,别让他溜了。”

他想溜吗?当然不。他却不知为什么,惊慌失措,在几双手间挣扎,如遭遇歹徒的弱女子,或者受惊吓的幼兽。

她停在他面前,绽颜一笑,扬起右手。呵,她扬起右手,食指中指一捏如佛家手印。来了,来了,即将触到他额头了,眼里带到她手指的细白……神迹突现,他不能承接。他心脏“得得”,一头大汗,只下意识地玩命躲闪。同学们抓得太紧,他情急脱口:“别,别……”时间凝在那一刻。是推金山,倒玉柱,世贸大厦瞬间崩摧,他被掩在废墟的下头,血肉横飞……

二十几年的辛苦岁月后,同学会上遇到她,她已发胖,身材、相貌、神情都非常妇女。

淡淡谈笑间,他不是不想问的:当年那件胭脂衬衣后来怎么样了?她是否原谅,那个莽撞尴尬的男生?

然而他的喜欢,其实与她无关。他所有的心意,不过是一把徒劳的镰,来过又去,而原上,青草自离离。记忆是在时间里渐酿的酒,属于他的,便只是他的。

又看见那夜啜泣的男孩儿,星空下操场旷漠如沙海。而终于可以隔着时间,轻轻抱一下当年的自己,“我明白,我懂,我了解。”

而她,是他的,来时陌上初薰,注释着他的少年时光,曾经多少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