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靖安
四娘站在村口。
四娘理了理贴在额前的一缕白发,抬起头,在村子上空寻找着。终于,像雾一样的炊烟从一间屋子里飘溢出来了,散散漫漫地铺在房顶。慢慢地,炊烟开始拥聚在一起,形成一根灰白的烟柱,一扭一扭地升上了天空。四娘抽泣起来,泪水一涌而出,流进了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里。阳光中,泪水荡出的波光像汹涌的浪。
姐,回家吧!剩子上前扶住四娘,哽咽着说。剩子话没说完,自己反而哭出了声,泪早已流成了小溪。
回家?回家吧!四娘喃喃地说。
屈指一算,四娘已经有五十多年没回家了。
那一年,爹病倒了。7岁的四娘到集上去给爹拣中药回家迷了路,遇到一个陌生男人。男人说带四娘回家,可是,男人却把四娘拐到浙江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卖给了一个中年女人。四娘不依,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吵着要回家。女人开始是哄,然后就用鞭子抽。后来,四娘长大了,出落成了一朵花,又被女人卖到了县城一家妓院。幸好,没过几年四娘就自由了,然后就找了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了。可是,四娘却忘不了家乡,梦里老是病怏怏的爹,累成枯藤一样的娘,还有只有五岁的弟弟以及茅草房上那一扭一扭的炊烟……可是,家乡在哪儿?连省份也说不上的四娘到哪儿去找呢?
剩子找到四娘,还得感谢村里的二毛。
年前,二毛到浙江打工,和他同室的工友叫张力。有一次,张力和他闲谈,偶然说起了他们村里的一个怪人。二毛就问怎么个怪法。张力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姓啥,非让人叫她四娘不可。还有,现在啥年头了,家家户户用上了煤气。她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非烧柴草不可,有时还一个人跑到山坡上看着房上的炊烟发呆。儿子们怎么说她都不听,把新房弄得黑不溜秋的,她还高兴哩。二毛问她的名字,张力就说他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四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毛想起剩子说过他有个姐叫四娘,于是,二毛就给剩子打了个电话,讲了这事。剩子第二天就动了身,找到二毛和张力。周末,一行三人就回到了张力所在的小镇。
到了!张力指着两间漂亮的琉璃瓦房说。
瓦房上,飘着一笼一笼的炊烟,一股浓浓的柴草味漂浮在空气中。过了一会儿,门里出来了一个老太婆,一拐一拐向他们走来。老太婆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房上的炊烟就变成了烟柱,一扭一扭地升上去,像女人扭动的腰身。老太婆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会,自顾自痴痴地看起炊烟来。
姐,你一定是我姐!剩子跨上去,抓住老太婆的手,激动地说。
你是?老太婆一双迷茫的眼睛深深陷在了皱纹里。
我是剩子呀,姐!剩子一双手摇晃着,老太婆的身子也跟着摇晃。
姐,你忘了?小时候,你最爱看炊烟了,只要娘生火做饭,你就带我到村口,指着房上的炊烟,身子也和炊烟一样不停地扭,还问我好不好看。姐,你忘了?剩子急急地说。
你真是剩子,真是我的弟弟!四娘号啕大哭。
晚上,剩子和四娘全家一起吃了团圆饭。四娘先是说死去的丈夫。然后,又说起了爹娘,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人贩子,说如果爹吃了她买的药,就不会那么早死了。说她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她要回去给他们烧炷香,向他们赎罪。一个晚上,四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疯癫癫的小孩。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四娘才和家人商量好了归期。
第二天,剩子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里,剩子给儿子报了喜,然后让他们把家里收拾好,说四娘要回来。对特别紧要的事儿,剩子还再三强调了好几回。三天后,剩子陪着四娘回到了家乡小镇。在小镇上,剩子又给儿子打了电话,问准备得如何,儿子说全准备好了。
守着那一柱炊烟,守着儿时的回忆,守着回家的梦,在别人奇怪的目光中,忘不了带着炊烟的家乡和亲人。
现在,四娘又看见炊烟了,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四娘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一扭一扭的炊烟,一扭也是一个时辰。泪眼蒙眬中,四娘仿佛看见了自己小时随着炊烟扭动的瘦弱的身子。
村里所有人都来到了村口,密密匝匝好大一片。四娘擦了把泪,被一句句滚烫的问候簇拥着,走进了剩子的家。
剩子的家是一幢二层砖瓦房。
屋里,充满了浓浓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四娘坐在柴火边,埋下头,一边擦着被烟熏出的泪,一边嘬了嘴,吹着火星子。柴火哄地一声燃起来,把她的脸映得红红地亮。
姐,出去透透气吧。剩子拉着四娘走出了烟雾的包围。
四娘朗朗地笑着,抬起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说,弟弟呀,看你们条件也不错,怎么还烧这个呀?
剩子搓着手,嘿嘿地笑。
我们用电啊,只是今天姑姑你回来才烧的。爹在电话里说,还要没干透的湿柴,我就是不懂,烧这个干吗?剩子的儿子在旁边插了话。
说你也不懂。剩子白了儿子一眼。
四娘点点头,皱纹笑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