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智慧背囊——最受你喜爱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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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雪白的稠李花

◆文/佚名

行刑那天早上,我本想去见哥最后一面的。

我早早骑车到了镇上,呆呆地扶着车,站在会场门外树墙后头。离开会还有半个多钟头,已是人山人海。人们扶老携幼,争抢着有利地形,比看大戏还招引人。也怪不得他们。要是搭两个台子,一边唱戏,一边宣判死刑立即执行,那肯定还是看死刑的多。唱大戏到底只是假判决假斩首,披头散发屁滚尿流拉到后台,爬起来就卸妆了。这可是真打眼儿,栽倒了就没第二次。别看我赞成鲁迅批判中国人爱看行刑的性情,可要不是枪毙我哥,大概今天我也还是难免在人堆里挤着看这镇上好几年才赶上一次的大热闹。

门口人越来越多,都是等着看死刑犯怎么被押下警车,是否筛了糠尿了裤子的。几个陕嘴的老娘儿们挤在我前头。

“啧啧,才多大?三十八?可惜了!”

“就是说呀,又有文化!”

“有文化也不可惜,伤天害理的东西!年年过清明还到他媳妇坟上烧纸哭丧呢,差点儿叫他混过去!”

“到底多捡三年阳寿!”

她们义愤填膺。

“听说,是他兄弟给检举的?”

“俩娘的吧?”

“就是亲的。”

“哟,这可不是一般人儿,又大义灭亲了,又多得一份遗产。”

“精神物质双丰收,嘻嘻……”

这话叫我眼前一黑。我推着车挤出人群,骑回了矿上。背后也许有一千只手向我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我把车锁在紧挨矿山家属房道边那个小石砬子下头,爬了上去。

我躺下了。这个时候只想保持这个姿势。

稠李花开得像马上要扑锅的羊奶。花枝情意绵绵俯身盖住了我。有了小风掀动花枝儿,蓝天的碎块在浓羊奶的泡沫似的白花中变化形状。花瓣儿抚慰似的落下来盖在我的身上。

远远地,镇上的喧闹声大了,又小了。哥现在该是还活着,也许已经上了车,正在被押赴河滩执行的路上。

哥呀!就在那个河滩上,咱们一块筑过一个大碉堡,有门儿,有窗户……咱们打着明子抓过一大桶喇蛄,叫娘给做了那么些喇蛄豆腐……涨水的时候,咱俩在那儿捞的木头也是比谁家孩子捞得都多……“遗产?”如今你没有了,我要遗产干什么?除了叫你伤透了的那颗心,咱妈有遗产吗?

头一歪,对面坡上玉兰嫂子的坟就浮在我的泪水里。嫂子!我犯了过失挨妈叫骂的时候,就盼着你出来。你的房门“呀”地一响,妈就熄火了。你在我旁边蹲下,悄悄儿说:“下回白(别)淘气了,还不溜起来给咱妈赔不是去?”你是哪儿的人来着,把“别”说成“白”,不像管教人,倒像求告人,由不得我不听,也由不得妈不听,我听见你悄悄跟妈说:“再往后白叫二娃子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做的书包还好好的呢,你给我裁的衬衣还好好的呢,你甩连枷打豆子的声音好像还在屋后小场院上响着呢,我生病时你给我端到床头的热羊奶还没凉呢……怎么就把你没了呢!

这一切都是谁安排好的呢?怎么又偏是哥狠心把你害了呢?怎么过了一年我偏就考上T市师范和小崔成了上下铺呢?怎么哥偷刮了人家托他捎给猎户老崔那瓶药野鸡的氰化钾,事隔了两年之后偏又让小崔讲给了我呢?老崔头一定是有意露给我听的。也许要看我敢不敢大义灭亲?也许想让我知道是他的沉默搭救我哥一条命?也许就是可怜玉兰嫂子,不甘心看着她沉冤不能大白?是了,这个案情,一对上玉兰嫂子“吃打虫药”中毒的时间和她老公的名字,对于他,就比一加一等于二还简单……

小崔也爬上砬子来,和我并排躺下了。

砬子上静得好像已经听到刑车轮子碾压河滩的声音。

“饭盒没带回来。”他说。我才想起,早晨娘煮好的饺子是叫他送去的,收尸的事儿,也托给了他爹,猎户老崔。

娘已经好几天没说一句话了。从娘答应我去报案起,娘就一天比一天瘦。体格那么硬实的人,现在,比筷子只多了一口气。公安开棺验尸那天,只有我跟娘知道,哥偏又把他那个女的带回家来,又喝酒又唱歌,还跟娘商量结婚的事儿!他走后,我跟娘对着坐了一宿。娘哭着说,你哥脸上已经有鬼影子了……哥呀哥,你害了玉兰嫂子,害了我和娘,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到底忍不住了。

“说了,他说他没活够。”

白白的稠李花间,倏地现出玉兰嫂子笑盈盈的模样,她垂着两根长辫子,毛嘟嘟的睫毛闪了两闪。哥,你是什么鬼迷了心窍?你那个“现代派”妇给我玉兰嫂子提鞋也不配!

“还这么自私!还这么自私!他没活够,难道我玉兰嫂子活够了?”我爬起来喊。一地雪白的稠李花瓣静静地沉默。

小崔也爬起来叹气说:“人家看守也是这么说。”

他又道:“跟你说,我爹昨儿晚上也哭了。他说他对不住你们家,不告诉你野鸡药的事你们一家三口活得好好的,可是他实在没办法,良心是块炭。不说吧,让良心煎熬死的就是他。两年多,他人都快闷魔障了,就算他给煎熬死,临了他还是得说出来。”

雪白的稠李花不言不语地听着,像要扑锅的羊奶似的罩在我们头上。

河滩方向,传来了那声枪响。

当亲情与法律相碰撞,当感情与理智撞头,人就面临着选择的矛盾。是情,是理,还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