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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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隐士的吃

在我想像中,中国古代的隐士,都像是素食主义者。至少,会装出一副清心寡欲、吸风饮露的样子。哪怕很明显是在作秀。

他们并非天生就爱过食无鱼、出无车的日子,但在现世中不可得,就愤愤然呼唤长铗归去兮,到山里面盖两间草房、种几块菜地。为了避免被别人认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更要处处显示出自己为了崇高的理想,譬如自由,而放弃了鱼与车。常听到的一句口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培植一小片竹林绝不是为了煮竹筒饭,或挖竹笋吃,纯粹为了审美的欣赏。可见他们的眼睛比嘴更馋,更挑剔。其实,如果既有肉吃,又有竹子看,肯定加倍地美妙。隐士们的牢骚会少些。但那样的隐士必定属于高级隐士。

高级隐士应该有遗产或积蓄可吃。或者说,腻味了山珍海味之后,才想尝尝农家菜,乃至粗粮之类。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没准是嫌工资低呢。否则怎敢炒皇帝的鱿鱼?假若他还乡后囊空如洗、饥肠辘辘,哪有心思采菊东篱下?早拎起小铲子、挎上小背篓去后山挖野菜了。

我想,挖野菜充饥的,才算真正的隐士。尤其,当众人都向往舍鱼而取熊掌(像孟子那样),他能反其道而行之,舍鱼而取野菜——这才“酷”。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劲儿。

可惜,真正的隐士多少呀。翻遍二十四史,也难找出几位。尤其现代化之后,做隐士梦的人,都嫌隐于野太苦(那不等于“下放农村”嘛),宁愿隐于市或隐于朝算了。还总结出这样的理论: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其实,小隐最难做。要能吃苦的,还要能苦中作乐。尤其贵在坚持。更多的情况下,做小隐只是权宜之计,放长线钓大鱼,以退为进,最终的目的还是力争“长级”做中隐乃至大隐。

真正的隐士实无大、中、小之分,纯粹为归隐而归隐,哪怕天天啃窝窝头也愿意。他们的胃口很小的,正如其欲望,小到了“一箪食一瓢饮”足矣的地步。孔子的门生中,好像只有一个颜回能达到这种境界: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假隐士太多,真隐士确实成了茫茫尘世间的稀有动物,“稀有”得你会觉得它已绝迹了。鲁迅在他那个年代,已深有体会:“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陶渊明)这样的隐士,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假使无法啖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肩出‘隐士’的招牌,挂在‘城市山林’里,这就正是所谓‘隐’,也就是啖饭之道。”

跟职业僧侣,职业乞丐、职业杀手一样,职业隐士也诞生了。再神圣的信仰,一旦职业化,尤其还当作铁饭碗来捧着的时候,就没多大意思了。在我看来,隐逸是最不应该成为职业的,可它在历史上偏偏被很多想混饭吃的人所利用。快成了一种反向的“科举”。隐士,最早学会了作秀,学会了炒作自己。姜太公,就是这样钓鱼的。赢得后人的纷纷效仿。

真正的隐君子,应该是对“隐”而上瘾的瘾君子。谷戒而不能。

竹林七贤,属于哪一类?我还不太敢肯定。不管怎么说,他们有酒喝的;下酒菜也绝非拍黄瓜、咸鸭蛋或水煮花生米。竹林,可能只是一道虚设的屏风。

我真想把中国古代的这些著名隐士们的菜单调出来看一看。这才是衡量他们是否够格的“秘密档案”。别光听他们哭穷、装清高、佯醉,又有几个,真的是在吃自家后园里种出的蔬菜与五谷?喝自己亲手酿造的土酒?

究竟是食草动物还是食肉动物,是隐于山林还是隐于酒肉,看一看他们每个人的食单,就全明白了。

袁枚堪称清朝的大隐士。他本是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地知县,正当官运亨通之际,却于33岁退职,隐居在南京小仓山,私自修建了随园。他偏偏又是最讲究吃的。隐士的吃,在他身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胃口可比陶渊明好多了,光有菊花看是不够的,还必须顿顿有肉吃。据说一口气能吃掉一根金华火腿。他根本不吃米饭,纯粹以肉类为主食。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既然有鲁智深一类酒肉和尚,也就活该有袁子才这样的酒肉隐士,油水很足,满面红光,把那些面黄肌瘦的聊斋书生们生生地给比下去。他的吃相分明在宣告:隐士是饿不死的;隐士并不全是食草动物。

袁枚优游林下,附庸风雅,写下了《随园诗话》觉得很不过瘾,又开始写《随园食单》,把平生品尝过的美味一一记录在册。《随园食单》,简直是隐士的满汉全席,既有山珍海味,又不乏家常小菜。甚至连一枚鸡蛋也不放过:在讲授怎样做蛋羹时,特意强调一定要用筷子搅动一千下,使蛋黄与蛋清水乳交融——像做化学实验一样严谨……把《随园食单》翻一遍,我边流口边感叹:在袁枚之前或之后,真不知还有哪位隐士,能有如此旺盛的食欲,和如此辉煌的口福?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大意如下的观点:美人可以养目,美文可以养心。或许还该给他加上一句:美食可以养胃,美酒可以养气——浩然之气也。

归隐后的袁枚,不仅纵情于诗酒,还以女色为生活的调味品。他大收女弟子,多讨姨太太,有一大堆姚黄魏紫相伴周围,其乐融融。我估计袁枚的女弟子或姨太太,大都炒得一手好菜,这恐怕比写得一手好诗还重要。袁枚在随园,不需要红袖添香,却需要红袖添菜——来完善这份传奇的食单。他挖空心思吃出新花样,吃出新感觉。

获得隐君子兼美食家的双重身份,是需要本钱的。这哪像隐士的生活?分明是地主嘛。如此的隐士,谁不愿意去做?

清朝专门出这样的富隐士。(穷隐士们估计都已饿死了,或实在顶不住,还俗了。)除了袁枚之外,还有个李渔。也是假模假式地弃世归隐,好像真准备断了俗念似的。南京有大名鼎鼎的芥子园,就即李渔的隐居之所。李渔在芥子园里,玩腻了琴棋书画,闲得无聊,自然想下厨炒几道菜,图个新鲜。他饱食终日之余撰写的奇书《闲情偶寄》,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谈论饮食与烹饪的。又有相当一部分菜目是老百姓吃不起的。

随园与芥子园,在我眼中,不像隐士的寒舍,更像大款的别墅(厨房肯定是精装修的)。类似的园林在苏州更多。古老的隐士,全跑到城里来跑马圈地,经营自己的人造山林。看来隐于市确实比隐于野好玩多了。

至于《随园食单》,或《闲情偶寄》,这样的书纷纷出笼,很明显作者是吃饱了撑的。绝不是在画饼充饥。

只有吃饱了撑的人,才会赞美西北风好喝。才会有闲情逸致,玩味烹调的奇妙。“忍将万字平戎策,换取邻家种树书”,说得多矫情呀。

古今的隐士,无非两种,一种是有闲又有钱的,一种是有闲却无钱的。闲是隐士必须具备的资质,然而闲不值钱。可见做隐士且要坚持下去,没有点本钱是不行的。那会活得很累、死得很惨的。相反,有钱人倒可以做隐士,越有钱越可以长期地做,乃至永久地做。大不了用钱来买闲呗,比偷闲要潇洒得多。隐居之于他们,不过是一种高档的生活方式。当然,还可以演变为一种以守为攻的出名的手段。袁枚、李渔之流,不就挺擅长以归隐来炒作自己嘛,直至形成品牌。这些“名牌”的隐士哟。这些明星一样活着的隐士哟。

冒牌的隐士,遮蔽了真正的隐士的光辉。

还是以清朝为例。有清二百余年间,真正的隐士只有一位,就是曹雪芹。他很典型是有闲却无钱的。或者说,他曾经有钱,后来却无钱了。家道破落,他不得已离群索居的,被动地成为门可罗雀的隐士。这样的隐士的表情,注定是愁苦的。

曹雪芹隐居于北京西山脚下的黄叶村,粗茶淡饭,度日如年。他是在苦熬啊。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最残酷的“闲”。纯粹为了打发时间,或宣泄烦扰,他开始写一部自己都觉得无意义的书,《红楼梦》。他写作的伙食,与袁枚、李渔相比,绝对天壤之别。查不到曹雪芹的任何菜单,只知道他经常煮粥充饥。可在《红楼梦里》,许多细节,譬如大观园的大小宴会,都体现了作者本人对美食的所有回忆,以及全部幻想。甚至构成一种隐秘的激情。让后来的读者,很难相信,这些生动而华丽的描写,出自于一位饥寒交迫的作者之手。

当《红楼梦》终于被人读到时,写书的隐士,寂寞地死去了。带着他那清苦的胃,和寡淡的心。

然而,这部书却构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桌筵席。

我对最朴素的稀粥刮目相看。因为它是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营养食品”。真正的隐士的吃,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