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讲述的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有关人类命运的难以解释的悲剧故事—— 一个本来前途远大、有无限希望的民族,居然会心甘情愿地放弃眼前的光明追求,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理由徒劳地奔向了渺茫的黑暗历程,而他们心怀仇恨的邻国却在随时准备着去羞辱并奴役他们,因为这些盲目冲动的人还没有明白独立的自身权益才是人类生存的首要原则。
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是地质构造吗·也很难说。爱尔兰也是史前时代北极大陆的残存部分。地质变迁使岛的中心下沉到海岸山脉以下,使整个岛屿的地貌呈现为汤盘的形状,而流向海洋的几条河流也因此形成了千回百转、曲曲折折的河道,航行十分不便。如果没有后来的地质变迁,这个岛也许会更加富饶繁荣。
是气候吗?不,因为这里的气候与英格兰的气候并无很大的差异,或许只是更潮湿一点儿,更多雾一点儿。
那么,是地理位置吗·回答仍然是不。自从发现美洲之后,爱尔兰在所有与新大陆通商的欧洲国家中地理位置最近,地理条件也最为便利。
那么,到底是什么该为这个民族的悲剧承担责任呢?恐怕还是那难以捉摸的人性。在这里,人类又一次自毁前程,将有利的条件变为无能为力,将胜利变成失败,将勇敢消磨为消沉,对沮丧的命运只能默默承受。
民族传统和这个悲剧有关系吗?我们都知道,爱尔兰人十分喜欢他们自己的神话故事。几乎每个爱尔兰戏剧和民间故事中都会提到小精灵、狼人和指点宝藏所在的小妖精。说实话,在现在这种枯燥乏味的时代,我们真是厌倦了爱尔兰人那些精灵小鬼亲戚们。
爱尔兰你可能会说,离题太远了。这些又和“地理”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地理只限于山川河流、城市分布,只限于统计煤炭出口量、棉花进口量的话,这些的确和地理没有关系。可是,人类不仅是饕餮之徒,他还会思深虑远,有天然的想象力。这个爱尔兰就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这是一个单纯为思虑与浮想而存在的国家。当你从海上眺望别的国家时,你会说:“这是一片陆地,看上去是隆起的山脉,或者平坦的平原,大地是棕色的、黑色的或者是绿色的。那里生活着许多人,他们要吃要喝,有人美丽,有人丑陋,有人幸福,有人悲哀,有人活着或者死去,有人死后得到了牧师的祝福,有人死后不需要牧师。”
然而,对爱尔兰来说,这一切大不相同。这个国家有点儿与众不同,或者说完全与众不同。这里到处弥漫着孤独寂寞的空气,孤寂的气氛甚至伸手可触。昨天的真实到今天就布满疑云,几小时前简单的事,转眼就会变得错综复杂。岛屿的西侧是变幻莫测的大海,可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却比这潭沉默的深渊更加神秘。
爱尔兰遭受奴役的时间比任何一个民族都长,他们因为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而不断地怨天尤人。他们本应该从自身找出不足,可是在他们的思想深处,定有某种认识错误使他们千百年来始终落落寡合。这种弱点植根于爱尔兰这块沃土。在这片土地上,爱尔兰人时刻准备为之流血牺牲,却从不考虑怎样生活下去。
当年诺曼底的征服者们(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入侵英国——译者注)把他们新获得的住所稍加安排,就将他们贪婪的目光投向了爱尔兰海彼岸。所谓的爱尔兰海和北海一样,只是一个下陷在海洋中的山谷,并不是海洋的真正的组成部分。而且,当时这个富饶的小岛的内部情况也大大助长了侵略者的野心。当地部族首领彼此纷争不已,将全岛统一为一个单一王国的努力都失败了。对于同时代的征服者威廉,爱尔兰就像“一块颤抖的荒地”。这里的神父都睁大了眼睛,狂热地要将基督的福音带给全世界的异教徒,而他们的故国却没有道路、没有桥梁、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一切使日常生活更舒适、更和谐的重要条件都不具备。岛屿的中央由于比四周边缘低许多,形成了一个大沼泽,而沼泽有个怪习性,就是自己排水,因此沼泽永远是沼泽,根本没有人去治理。因为,充满诗意的灵魂怎么肯动手去洗碗刷碟呢?
当时,英法的统治者们都是叱咤风云的国王,他们与主宰世界的列强们维持一种非常体面的关系。罗马教皇英诺森三世曾紧急援助他亲爱的教子约翰,宣布《自由大宪章》(1251年英国封建领主联合骑士和平民迫使英王签署的文件——译者注)无效,并诅咒那些逼迫国王签署这样一份文件的贵族永堕地狱,不得翻身。当一位在内战中被打得狼狈不堪的爱尔兰酋长向英格兰的亨利二世求助,帮助他打败自己的强敌时(我已忘记当时到底有多少交战方),罗马便暗中牵线,一只看不见的手又从罗马伸到了英格兰,英国籍教皇阿德利安四世热心地签署了一张文书,封英格兰国王陛下为爱尔兰世袭君主。于是,一支由不足1 000人的杂牌军和200名骑士组成的军队占领了爱尔兰岛,原来那些过着原始而愉快生活的爱尔兰人不得不放弃早已在其他国家绝迹的部族制度,被迫接受英格兰人强加给他们的封建制度。这就是纷争的开始,自此之后,这个小岛就永无宁日了。围绕主权问题的争端直到数年前才算结束,但是说不定哪一天它又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成为世界各地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
爱尔兰的地形,正如爱尔兰精神,全然是为屠杀与伏击而存在的。在这里,崇高的理想与卑鄙的行径绝望地纠缠在一起,似乎不把所有爱尔兰人灭绝,冲突就永远不会停止,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这绝不是痴人说梦。当时的征服者们曾多次试图斩草除根,进行大规模的屠杀和放逐,然后再将这些不幸的人们所有的财产奉献给国王及其亲信。例如,克伦威尔(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代表人物——译者注)在1650年毫不留情地镇压的那次起义对爱尔兰人犯下的滔天罪行,仍然深深地刻印在几个世纪后的爱尔兰人脑海之中。当时,爱尔兰人又凭着他们超凡的空想与奇妙的直觉,在错误的时间干出错误的事情——站在一文不值的查尔斯国王(英王查理一世)这边。克伦威尔这次企图一劳永逸地最终解决爱尔兰问题的尝试,其结果就是使这个岛上的居民锐减到80万,饿死率增长到这种严重程度(爱尔兰的生存率一向不高),以至于那些能讨到钱、借到钱或者干脆偷到钱的人,只要能够攒到一张船票的钱,就慌忙离开故土,逃亡国外。其余留下来的人,满怀仇恨地守着死者的坟墓,靠土豆和一丝希望生活下去。可是,他们一直等到世界大战才得以最终解脱。
从地理方位上说,爱尔兰属于北欧;从精神状态上说,爱尔兰好像不久以前还停留在古地中海时代。甚至今天,当它已取得自治权,享有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南非这些国家平起平坐的权利时,它还与整个世界有一段差距。那里的人民并没有为全岛统一而努力,相反他们分成两个相互仇视的派别。占全部人口75%的南部天主教徒组建了“自由国家”,定都都柏林。北部爱尔兰由阿尔斯特六郡组成,主要居住着外来的新教徒后裔,继续留在英国,仍为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并不断派出自己的代表出席伦敦的议会。
以上所述就是目前爱尔兰的情况。从现在起一年之后或者十年之后它会怎样呢?谁也不能预见。但是,这是1 000多年来爱尔兰人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开发这里的港口了。他们将科克、利默里克和戈尔韦建设成真正的海港。他们还实行在丹麦已经证明卓有成效的农业合作制。他们的奶制品完全可以和其他国家相媲美。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爱尔兰终于可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但是,他们真的能忘记过去而明智地去为明天奋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