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淮河路时候,路过一间幼儿园,常看到母亲接孩子。
傍晚,孩子们在楼前横成一队,盯着从铁门鱼贯而入的家长。当母亲绽放笑脸、弯腰迈腿从铁门进来的一刻,这边一个孩子飞跑过来,高喊:
“妈妈——”
在阿姨和全体小朋友的注视下,妈妈蹲下,张怀把脸让开,让孩子冲进来,说两句话,整理衣衫,领孩子欢喜而去。
这时,注视的孩子,眨着眼,表情庄重。他们都知道飞奔出去、撞进妈妈怀里的快乐,倘把妈妈撞得踉跄,则更快乐。孩子们屏息注视别人的快乐,紧闭嘴唇,等待下一个轮到自己。
这一幕让我心动,我紧握校门铁栏,惟恐被家长挤没了观察的位置。这一情景不知能不能叫作“竞赛”,虽然这不是运动会,但母子双方从各自的阵营跑过来,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相亲,赢得众多的目光,积蓄众多的焦急和期待,的确不比一场比赛逊色。对阿姨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方法,不使孩子被冒领。孩子们怎么会快乐地冲进一个人贩子怀里呢?不会。
然而,这情景我看过多次后,发现一个男孩子远立一厢。接他的是一位老汉,最后一个进来。他进来后,男孩慢慢走过去,老汉接过书包水壶,默默而去。
这个男孩子在漠然的表情里面,流露着疑惑、软弱以及宛如仇恨式的自伤。只有他不能飞奔到操场中央,在众人的目光下高喊一声“妈妈——”,然后欢天喜地而去。而且没人注意只有他无此快乐。那些孩子在投入妈妈怀抱的瞬间,放肆,任性,尽显顽劣本性,而他不能,像持重的大人一样与老汉无语归去。
这时,我不禁为我父亲悲伤。他说,在童年和伙伴玩得高兴时,有人喊着“妈妈”跑回家,他立刻大哭而返。因为在他襁褓之际母亲就死去了。他恐惧黄昏,黄昏时会有众多的母亲倚在门框,悠扬地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他亦大哭而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一次,游戏中当一人口出“我的妈妈”时,我父亲竟掴了他一记耳光。
这个老汉接走的孩子,双亲也许在外地工作,也许离婚,也可能辞世了。孩子每天傍晚则要面临创痛。每念及此,我亦悲从中来。
在电视里,我听一位现役女师长回忆往事。当说到她与儿子两地绝隔,见面时,5岁的儿子不叫“妈妈”时,女师长涕泗滂沱。她说用尽了所有方法,儿子就是不叫。她甚至把孩子打得翻翻乱滚,儿子缄默。子不认娘,师长大恸。但她恐怕不知,当儿子在童年看到别的孩子叫“妈妈”时,内心也同样痛苦。“妈妈”这个珍贵的称呼,像一株幼苗,孩子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没使它长成树,因为没有水与光线。因此,“妈妈”不仅仅是一个词,叫不出“妈妈”也不是一种习惯或语言学的问题。
天下的孩子哪有叫不出“妈妈”的呢?孩子来到人间最先学会,甚至未学就会的词就是“妈妈”。世上有许多种语言把母亲都叫“MA-MA”。我想那个最后被老汉接走的男孩最大的愿望,不外飞跑高喊“妈妈——”,带着长长的尾音。我想,在他心里梦里,曾每每喊过。只是不能当众喊出。喊一声“妈妈”,心里抖落多少尘土。
在某些具有超验意义的书中,曾谈某些声音对人心灵的特殊意义,譬如念哪些字音可以治疗哪些病。我还没有从临床的病案中看到这种试验的结果。但我相信某些词语对人不可或缺的意义,譬如“妈妈”。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年“三八”妇女节,杭州市妇联的人买了礼物到孤儿院和女童一起联欢,这些女童由于性别原因、先天残疾或未婚先育而被父母遗弃。当孩子们弄明白今天的节日其实是成年妇女的节日时,竞天真地说:
“祝我妈妈生日快乐!”
这些孩子都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也知道在世上有一个自己的妈妈,于是把美好的祝愿献给她的妈妈。童言无忌,闻者心酸。平时,我们说自己如何爱孩子说得太多了。我们只知道孩子需要我们,依赖我们,事实上,他们也深深地爱着我们,我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