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早上到大学操场跑步的时候,照例都能看到许多踢球的人,即使放假了也有很多人。
最真率的是那些初中生,光膀子,个个有狼狗那么细的腰,肋骨历历可观,胸肌和背肌还没有发育好,腹腔像坑一样凹进去。踢球时,他们的叫骂四处回荡。所有的人都在叫骂,那么事实上谁也听不到别人在喊什么,因为球被踢来踢去,每一瞬间的局势都可谓千钧一发。大凡踢球的人都认为别人是笨蛋,而球总是传到笨蛋脚下,这真让人焦急万分。他们在传达信息时,一般都是“你妈,往前传”,或者“你妈,射呀”。然后奔跑,撕扯,推搡。在球场上是发语词,相当于古人“夫六国者……”的“夫”。不然说不出话来,说不出充塞着迫急、焦虑、激奋的心情。我想到这班粗人原本是穿制服、背着沉重的书包、每天在课堂里被灌输无数知识的孩子们,就为他们今天的忘形而高兴,也为如山沉重的应试教育没把人的天性戕害殆尽而感到庆幸。这些孩子们在踢球时,表情眼神十分有趣。如果你不看球,看一个远在后场的踢球者的表情,难免要发笑。他望着前方,惊喜,愤怒地咬牙,鄙夷,跺脚,贪婪地期待,拍大腿,沮丧,当然嘴里不断地在倾吐。人生的欲望,或者说人生在某一阶段内的奋斗的获取,在这一瞬间暴露无遗。他们的表情和动物十分接近——我说的动物即动物学家所称中小型食肉猛兽,如猫或豹。他们运球攻门时的眼神像豹一样专注宁静。初中生在球场上像敌人一样互相攻讦之后,休息时却十分亲密,彼此掠夺饮料,畅谈胜绩,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
大学生踢球是另一番景象,多余的动作和喊叫几乎没有,更注重谋略和姿态。这可能和球门前总有几个双肩挎小嗲包的女生凝眸有关。大学生虽然斯文,但在踢球时彼此存在的敌意甚于初中生。如果说初中生踢球乃战国时群雄争霸的话,大学生更像楚汉之争。然而即使是大学生仍然天真。一次我发现他们在踢球间,有十几人突然仆地,像痉挛一样做俯卧撑,一直做到达20个。这必是对败者的惩罚,而胜者无不抚掌大笑。
有一天,我在观赏彼等的叫骂与奔跑时,不期然想到在医院看到的另一番情况。密密匝匝的患者神色苦痛,手举着单子走来走去。他们情愿把所有的钱和所有的精力与希望都押到这座充满药味的楼里,然后像普通人那样走出去。他们屏息注视着医生嘴唇哪怕是无意的一动,因为可能医生又说出一种新的药名来。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没有走出这座楼的病室。在这种时刻,病人如果看到在球场厮杀的人们,会顿生敬慕之心,恨不能拿身家财产来换在球场上奔跑哪怕是一分钟,也想模仿“你妈,把球给我”,然而这多半已经不可能了,或日此生不可能了。
但人们在被病魔拿住之前,看到球场上的混乱,难免会感到踢球的人很可笑,甚至可怜。人生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