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眼睛说话的人,“说”时必处特定情境。嘴不方便,转劳动眼,归于器官的代偿功能。京剧里,青衣是此道大能人,眼波流盼,情景交融,剧本没有的唱腔和道白都挤到眼睛里。
所谓眼睛说话,“话”们是泛语言,比如情义绵绵。这是大的概念,飞眼飞的就是概念,说一个框架。眼睛没法说太较真的话,青衣也如此。如“SARS是冠状病毒的新变异”,打死用眼睛也说不出来。泛语言讲的不是科学,而是情感,旧话叫“兹谈风月”。这种“话”对谁说都行,都一样,是重复的话。情场的女子学会了这句“话”,能说一辈子,至少15年。而受体——接受这话的男人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重复,觉不出它在许多场合讲了许多遍,认为说得好,很中肯,也很解渴,土话叫“解嘎渣”。眼睛说泛语言的时候,跟语法无关,也没有什么倒装句和正装句,无词序与词根,但和长度(时间)有关连。比如——“情谊绵绵”,说出来(看你一下)约为1.5秒,不能太长。想说第二遍时眨巴一下眼睛,再看你一遍。长时间地说(看)下去,不眨眼换气,内容就变了,变成审视——像人民预审员捷尔任斯基,契卡,变成怀疑和仇视。仇视也是重要的泛语言,所谓“敢怒不敢言”。这是一个长句子,愤怒的语速很快,词语也比爱意多而长,俗称“瞪”。瞪短了,表达不出恨,一瞥不行,以为爱你呢。眼睛“说”爱的时候,像把对方吸过来。“说”恨的时候,像用矛扎出去,把人看穿。
然而,人眼大多数情况并不说话,用嘴的时候多。政治家与政工人员更不用眼睛做工作,不青衣。他们的眼神缄默而镇定,为嘴服务,不另起炉灶。有时候,人嘴上不说,眼里也不想说,比如在公交车上,跟谁都不想说什么。嘴眼并说并大说之处,是股票交易所。眼盯着显示屏游动红字,并惊奇,更多是咒骂,嘴上也没停过。这是股民。
用手说话之人,除聋哑人和央视手语播音员外,还有一族,婴幼儿。科学家认为,婴幼儿在学会说话之前已经用手搞了一套语言系统。他们用手跟玩具交流,跟大人交流,表达诉求。每个孩子有独创的手语。他们的智力在手语中发育起来。我在辽大跑步,跟一位抱孩子的老师谈话。老师说:“后殖民时代的语境……”他儿子手指天空。老师对孩子:“等一会儿。”接着说:“和宏大叙事的……”其儿又指,动作更猛。他爸瞪他:“等一会儿行不行?”
我问:“他这是啥意思?”
他爸说:“看喷泉。”
好!上指即喷泉。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劝他们爷俩儿赶紧看喷泉去——蕙星楼前有一处五尺高的喷泉。从知觉学说,外界情境在孩子大脑里面的成像与我们并无差别,用手语“说”出来更“象形”。当然,孩子不以手语表达太奥妙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在他们不关心这个。
用眼睛说话,人们并不称之为眼语或目语,大体上属于李后主词“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一类,属表情范畴。而手语及身体的其他动作,捏鼻子、抖二郎腿、拈须、扣指等等被专家称为肢体语言。肢体语言(以下简称肢言)表达的信息,分成意识和无意识两类,眨眼、啃指甲表达的焦虑是无意识流露,而拉丁舞的大开大合,是意识表达。
跳拉丁舞不让说话(没工夫说),而用屁股说话。换言,臀部所能说出并说得最好的语言,非拉丁舞莫属。外国人有一个视觉区域脑电波试验,记录一个人观看时的“着眼点”。人看拉丁舞,不用试验即知目光全落在他们屁股上。何故?他们的屁股动作幅度最大,花样最多,波澜最起伏,是一套激情话语系统。如果人看拉丁舞不观其臀,而看演员膝盖反而怪了。舞者屁股在说什么呢?其肢体语言不好翻译,虽然在电视上老看。若译的话,意译或硬译如下:
生活像万花筒一样旋转,处处有情欲的陷阱。别怕,掉进去才庆幸。傻瓜,你不要太清醒,说的就是你。别听别人怎么说,跳吧,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