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的时候下乡了,当知青。
据说写知青生活不仅不时髦,而且已引起文坛前卫人士的愤恨。他们愤恨知青作家在文中流露的理想、纯洁信念和亲历的苦难。那么,我写一些知青生活中琐屑的事情,譬如吃。
吃玉米面发糕。
“糕”是一个高级词,仿佛是富有滋养与滋味的上等食品。但玉米面发糕就不上等了,玉米掺水,在盆里搅稀发酵,上锅蒸。熟后刀切成块——若有艺术观点亦可切成菱形。剩下的事就是吃。
我们——赤峰县东方红大队的知青们,收工后或蹲或站吃这些黄澄澄的大发糕。味道——最奇怪的事情在于——我当时与现在无法指出它是什么味道,因为饿。我们知道白面馒头香,烙饼更香。但不知发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饿呢?难道粮食不够吃吗?不是,赤峰县东方红大队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典型,甚至联合国的黑人都参观过,亩产吨粮,粮食怎么会不够吃呢?青年点的学习室堆满了玉米,随便吃。
饿是因为累的。
我们早上四点钟起床,吃发糕然后下田劳动。十点钟发糕液化成汗蒸发,再吃发糕。中午收工,当然正规地吃发糕。晚上还吃。吃完学马列主义,而后再吃发糕。
菜嘛,只一种,咸菜疙瘩。把咸菜疙瘩切成条是高雅的吃法。多数人——包括我——赤手从缸里捞一个吃就是了。知青中的有钱人,譬如当代课教师的人,花一角钱买两棵葱,捏成段儿,有白有绿的,泡在酱油里佐餐。
哼!这是我们鄙夷这些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奢侈生活而从鼻孔里发出的愤慨。但我们也知道,葱儿比咸菜甚至咸菜条都好吃。
我们一年四季只吃这两样东西:发糕与咸菜。
到了十一,即国庆节,我们将吃一顿白面馒头。这是党中央、毛主席送给广大知识青年的关怀。毛主席万岁!每到十一,我们青年点都会响起这样的欢呼声。
的确如此,白面如果不是毛主席给我们的,还会是别人吗?难道是金日成?不可能。我们心花怒放地吃白面馒头,吃了还想吃,只叹自己只长一个胃,恨不能把肚子剖开,把肠子之流掏出去,全装满馒头。吃饱了,我们还盯着馒头看。这么好的玩意,竟无人吃,孤零零地放在锅里。可惜呀!
还是回到发糕上。几年前,我们知青聚会,说那时咱们每顿吃多少发糕。大家闷头想了半天,说一般是二到三斤,一天吃十来斤。大窦有一次吃了四斤。
四斤。我们觉得难以置信。大窦这家伙唱歌只一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带哆嗦的,第二句他唱不上去。过半天,还是那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你不得不在心上给他续上第二句“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他唱多少句,你在心里续多少句,要不难受。这家伙一顿吃四斤发糕。
我们在20年后聚会的时候,面前摆满各种菜肴,但无人动箸。大家皱着眉头、撇着嘴,思索自己当年吃二三斤发糕,大窦竟然吃了四斤,成什么人了?
大窦现在干啥呢?我问。别人说他在发电厂看仪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