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背景:
刘恩铭 退休医生 教授60岁
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年龄和身份是应该有一个不错的家庭和稳定的婚姻的。
可这些对我来说却是奢望,我虽然前后曾有过两次婚姻,但都以失败而告终,现在我不得不谨慎起来,我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如果再把握不好,我想我会经不起打击的。我一生的弊病就在于我这个人太过于感情用事。
我的第一次婚姻的对象是我大学里的同学。
那时我读医大读得很苦,家里又穷根本帮不了我什么,功课紧,生活艰苦,我一下子病倒在床,几乎到了要休学的地步。
这时候我的一个女同学来到我身边,经常为我做些什么,她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因为是上海姑娘,所以有几分气质。那时,她家境不错,家里有许多亲戚在国外,经常有些资助,因而,她帮了我很多忙。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上海,我们结了婚。虽然,我对她一直是感激大于爱情,但我还是很珍惜她。她生性沉默,不爱说话,特别是有了一儿一女以后,跟我说话的时间更少了。
一有时间她就去同保姆讨论孩子的事情,把我晾在一边,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时间一长我感觉出她在我身边总是居高临下的一副派头,仿佛总是那种我的一切是她赐予的神气。
我承认当初没有她的帮助我读不完医科大学,没有她的帮助我在上海留不下。
可是,既然我们是夫妻应该互相尊重,她这样老是把一切都看成是赏赐,我根本受不了,慢慢地我们的情感开始疏远。
尤其是“文革”中,她们家受到巨大冲击。她母亲因为曾是资本家的姨太太而被抄家游街,而她因为是资本家的女儿,也被她所在的医院贴大字报,批斗过,她的精神一下子到了崩溃的边缘。
往昔那些她引以自豪的海外关系此时全成了她的罪名根源。可偏偏她又是一个如此虔诚的人,每天规规矩矩地等那些永远写不完的检讨,孩子也扔下不管不问,一心想从自己的血缘中解脱出来。
可那年月是想解脱就能够解脱的吗?
我一边照顾孩子一边要照顾她,一边还要上班,直累得焦头烂额。可在她面前,半点脾气也不能发,稍有不高兴她便又哭又叫,说我看不起她啦,骂我没良心啦,反正,那些话句句伤人心。
到了后来,运动总算过去了,她却整理好行装,说是要出国。那时候,儿子正读中学,女儿也刚刚升入初中,而我也在医院重新干起了临床业务,家里正是不能没有女人的时候,但她却以我们之间感情破裂为由,提出了离婚。
说实在的,我们之间虽然有些风波,但那大多数是因为那个时代,那是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些伤感情的事呢?
我认为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可我没想这一切会成为她提出离婚的理由。我再三恳求她为两个孩子想想,可她说是我在关键时刻没有保护她,让她伤透了心,她必须离开才能够活下去。
我知道真正伤她心的是那些运动,可如今她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我也无话可讲。终于她如愿以偿,解脱了我们的婚姻。到国外不久,我就听说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华侨。
她是解脱了,可我却穷于应付,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生活又要上班,那时候,我迫切地想要找个女人来帮我照顾孩子。
于是,我的第二次婚姻便匆匆而就。
我的第二个妻子是个中学教师,江苏人,跟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姑娘。她人蛮好,就是对孩子们亲热不起来,尤其是我们又有了个女儿后,她更是偏心得厉害。
那时候,我们的收入都不高,孩子们嘴巴又馋,我那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而,一天到晚听她抱怨,孩子们吃东西太凶。
我听了很不高兴,再怎么节约,不能让孩子们的嘴巴节省,为此,我们经常吵架。她总是因为嫁我的时候还是个姑娘而委屈,我也讨厌她的小气和对孩子的冷漠。
直到我那一儿一女都考上大学离开家门,我们的关系才好一点,因为我那个小女儿蛮乖的,很会调解我与她母亲的关系。
正当我要静下心来好好调整我的生活的时候,组织上又抽调我参加援非的医疗队。虽然那时我已是快50岁,但因为在外科方面我是权威,所以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还是同意了。
那是1988年。
可这一去就是一年,我1989年回上海待了十几天,又回到非洲,一直到1990年才回来。
本来对我去援非就颇有意见的妻子,见我把整个家都扔给了她,索性带着女儿调回了江苏,连个招呼也没跟我打。
当我兴冲冲地带着礼物赶回上海的家时,迎接我的却是锁得紧紧的大门。邻居们告诉我,我的妻子跟小女儿半年前就从这儿搬走了,搬到哪儿去他们也不清楚。
由于当时非洲战乱,通信不方便,我跟她们根本无法互通音信,可我们毕竟是夫妻啊,怎么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呢?
我当时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忙到妻子的学校去。学校的领导奇怪地问我,妻子半年前就调回江苏太仓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面对学校领导的疑惑,我简直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半路夫妻不到头的应验吗?
我连夜赶到江苏太仓,妻子却一脸冷漠地对我说:“我当初嫁给你就是想在上海安个家,可是你除了让我帮你带小孩,没给我多少温暖,好容易孩子都大了,你又跑到非洲去,我还年轻,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太自私,你只考虑你自己,你不爱我,有人会爱我的。”
“可是,我怎么——怎么会不爱你呢?我们结婚不就是因为我爱你吗?”
“那是你的借口,当时同我结婚是你的阴谋,你当时只想到你的儿女,你只想给你的儿女找个保姆,而我正好又没有孩子,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不过也不晚。”
我不知道我这个人错在哪里,总是被女人误会,又被女人伤害,听我这第二任妻子这样说,我简直呆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卑鄙,竟想用婚姻来给两个孩子换取一个保姆。真是不知道自己有那么自私,有那么可恨,可我心里对她们都是最真诚的啊。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可能是天下最难以解脱的痛苦了。我想见见小女儿,也被她拒绝了。
同第一任妻子离婚时,我为了孩子们要失去母亲而流过泪。
而这一次,我却为自己流了泪,我觉得从此我的一切都结束了,两次婚姻都是因为彼此不能够信任和理解而失败,我注定是个失败的男人。
多亏了我那一双儿女,他们跑前跑后地照顾,我的身体才慢慢复元。可我心里的创痛像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时时让我对人生失去信心。
由于我的级别和待遇,加上我在非洲工作中的突出贡献,我分到了三室两厅的住房。孩子们都长大独立,偶尔周末回来住住,但总不会长待,时间一长我感到特别的孤独。
在1995年的圣诞酒会上,我认识了郭佳。
她是在华东纺织大学进修的工程师,这个北京姑娘与我一见如故。当时33岁的她刚刚离异,也是满身、满心的伤痛。我们非常谈得来。
当她知道我是外科医生时,眼睛里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她说她父亲便是很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但是,在“文革”中死去了,“他死得很早,我对他的印象只感觉他的手特别柔软。”
郭佳跟我这样倾诉时眼里几乎含着泪。那一刻,我被这个姑娘打动了。我曾经拒绝爱。抗拒爱的心里一下子再也不能自已。无数次被爱所伤,又无数次渴望爱,这就是我,我知道爱与年龄无关。
我想就我的年龄和经历而言,我已超越了要用含蓄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爱慕的阶段。因此,我像一个初涉情场的小伙子一样对郭佳展开了攻势。
尽管我曾经有过两次婚姻,但在漫长的人生中,我却是第一次品尝爱情的滋味。我不知道像我这样年龄的中国人有多少曾经真的堕入情网,我只知道我不能再放弃人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与年轻人相比,我也许缺乏青春的优势。但我曾经有过两次失败婚姻的痛苦经历,成为我此时最大的财富。
经验使我懂得了女人都需要关注,需要体贴,更需要呵护。
其实,郭佳也早已明白我的心,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直都很踌躇,对我的表白迟迟疑疑不能接受。我以为她是因为我的年龄,可她明确对我说过,经历过一次离异的她,不打算再找年龄相当的男人。她喜欢更年长一些的男人。
可既然年龄没有问题,她又是为什么?
后来,我听她倾诉衷肠,原来,她担心我的子女会反对,担心将来两地分居,生活不便。曾经有过伤害的她是那样渴望重新获得幸福,而不是再一次伤害。
为此我叫回了在宁波市工作的小女儿,我前妻为我生的一儿一女早已在澳大利亚定居,他们更不会反对父亲再续前缘的。
我的小女儿与郭佳也很投缘,两个人成为了好朋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1996年,郭佳进修毕业以后,便在上海一家机械进出口公司找到了工作,这个性格豪爽的姑娘把原单位的工作辞掉,便来到了上海,不用再说,我们住在了一起。
情人节那天,我挤在柜台前的一堆年轻人中间,给心爱的郭佳买巧克力。那感觉令我很骄傲,没人能够体会我这种年龄还能再爱一次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人生过半才懂得一点爱的真谛,这也算是对前半生的一点补偿吧。
我和郭佳再婚后在上海安了家,凭我的收入和积蓄,郭佳完全可以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可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说当初她选择上海做她事业上的发展背景,就是因为她是一个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事业的女人,为此我很支持她。
我们现在的家庭格局有些独特,因为郭佳是个忙忙碌碌的职业女性,而我则早已退休在家,因此,我们有了很明确的分工,她主外,我主内,每天都是我烧好了饭等她回来,而她在外面有应酬也总是不忘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们之间的感情交融弥补了年龄上的差距,都曾经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有过创伤,因此,我们都格外珍惜彼此的感觉。两次婚姻失败让我懂得了如何宽容、呵护身边的女人,而年轻的郭佳实际上也在婚姻的失败的打击下成熟起来,她懂得了如何用女人的温柔去照拂她爱的男人,维系我们这个家庭的是我们之间的相互依恋和依靠。
作为事业有成的女人,郭佳在外面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工程师,公司里有几百名她直接领导的员工,也算是一个女强人。可回到家里她照例是我的妻子,一个温柔如水,非常娇弱的女孩子,她的这种角色转换意识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仍然很强大的男人,让我在她的年轻面前有足够的自信。
有不少人不看好我们的再婚,甚至有人预言我们的婚姻是短命的,因为我和郭佳之间的年龄差距是有些过大,可郭佳却经常说,男人只有能做好丈夫和不能做好丈夫之分,而没有年龄上的分界线,我找的男人只要适合做我的丈夫就是最好的。
郭佳是个很有激情的女人,而我跟她在一起也仿佛人生从头再来一样。而且对我来说,我的大半生都为这个社会活着,现在,我想该是找回我自己的时候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还有这个幸福的,再重新活过一次的机会。为此,我深深地感谢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