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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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红玉——蒲松龄

题解

这篇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二,是蒲松龄的优秀作品之一。小说以叙述冯相如的家庭由建设到破坏到重建的三部曲为线索,通过叙述冯氏父子无辜遭殃、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揭示了封建官吏与豪绅地主互相勾结、鱼肉人民的血腥罪行,描绘出了封建社会阶级压迫、阶级剥削的真实情景,并成功地塑造了义狐——红玉的形象。

原文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②,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③。生入拜媪。居室偪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④,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⑤,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餂利如霜⑥,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⑦,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哪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⑧,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鑱诛茅⑨,牵萝补屋⑩,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注释

①方鲠:方正耿直。②逾墙钻隙:越墙相从,凿壁相窥;指男女私相结合。《孟子·膝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③书红笺而盟焉:以红笺书写柬帖,订立婚约。④荆布之饰:指贫家女子妆束。荆布,荆钗布裙。⑤坐行赇免:因行贿罪而免职。坐,获罪。赇,贿赂。⑥锐利:锋利。⑦详诸宪:把案情呈报上级。详,旧时公文之一,用于向上级陈报请示。宪,封建社会属吏称上级为“宪”。⑧剪莽拥篲:剪除杂草,持帚清扫。莽,草。峧,扫帚。⑨荷镵诛茅:扛起锄锨,铲除茅草;指努力耕作。⑩牵萝补屋:牵挽薜萝,修补茅屋;指处境贫困,居不庇身。悠悠:荒谬。

赏读

作者在这篇小说中着力塑造了红玉的形象:多情、善良、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在她身上体现出了我国妇女的优良品质。

小说的第一部分和后一部分中作者正面刻画了红玉的形象。在第一部分,着力刻画了她多情、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的性格。她一手经办,为冯相如建立起美满家庭,随即飘然而去。小说的后一部分着力写她不仅有侠客心肠,且能吃苦耐劳,是治家的能手。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我国劳动妇女的优良品德。在冯相如出狱后举目无亲的境遇下,红玉又飘然而至,带来福儿与冯相如团聚,并与冯相如结合,重建家庭。小说中间部分,表面上仿佛丢开了主人公,实际上写的内容恰恰是对主人公的衬托。宋乡坤用野蛮残暴的手段,破坏别人家庭,使红玉做的好事化为泡影。宋乡绅的残暴恰好反衬出了红玉的善良、乐于助人。虬髯丈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的品德和作风与红玉有相似之处,对红玉起到正面烘托的作用。正面衬托和反面衬托相结合的这一独特艺术构思,对塑造人物形象起到重要的作用,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栩栩如生。作者没有把主人公写得神乎其神,而是赋予她更多的农村劳动妇女的特征。因此读者觉得红玉可敬又可亲,好像一个心地善良的普通人,而不觉是“异类”。正如鲁迅先生所云:“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体现出作者的创作特色。

这篇小说语言简洁、生动、传神。如写红玉与冯相如初会时的情景:“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寥寥几语就描述出了两人一见钟情、倾心相爱的情景。

这篇小说情节的安排曲折跌宕,扣人心弦。总是在“山重水复”后又见“柳暗花明”,出人意料,极尽腾挪之妙。如冯相如家忽遭难,家破人亡,冯相如一愁莫展之时,虬髯丈夫出现,拔刀相助;冯相如出狱后举目无亲,孤独凄惨的情况下,红玉又带来福儿与他团圆。这样的情节安排,增加了对读者的吸引力。总之,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有许多值得后人借鉴的地方,不愧是一篇优秀作品。

在思想上,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表达了作者的愤世之情。但同时也要看到,作者把改良社会的希望寄托在侠义行为和因果报应上,看不到群众的力量,而且使正面人物最终也成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以大富大贵作结尾。这些都体现了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影响了文章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