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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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葛巾——蒲松龄

题解

这是一篇歌颂人与花仙真诚相恋的故事。选自《聊斋志异》卷十。在主人公身上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同时也警诫世人:只有彼此信任,才能使爱情牢不可破,“怀疑”是婚姻的大敌。对当今时代也有很深的教育意义。

原文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①;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生返,复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甚海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骇然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只床头有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而不知寇盗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从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卿可助装。”生辞曰:“卿情好,抚臆誓肌②,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乎!”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余两,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迎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惠根③,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是亦何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事。”即命车遣桑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婢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④;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注释

①资斧将匮:盘缠将尽。匮,缺乏。②抚臆誓肌:意谓竭诚图报。③惠根:佛家语,指通达道理、成就功德的根性。惠,通“慧”。④御轮而归:古婚礼亲迎之礼。《礼记·昏义》,谓亲迎之日,新婿到女家行“奠雁”礼,然后亲自御新妇车。

赏读

这篇小说作者以离奇的想象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洛阳青年常大用癖好牡丹,到曹州看牡丹,感动了花仙葛巾,遂以身相许,后两个私逃回洛阳后,葛巾又把妹妹玉版嫁给常大用的弟弟,生活美满,家境也逐渐富有。后因常大用怀疑她们姐妹的来由,使二花仙大怒,还原为花,由此洛阳的牡丹盖世无双。作者借助这一离奇的故事,歌颂了男女之间的真挚感情,肯定了情的合理性和情的力量不可抗拒。“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作者提倡男女真情,蔑视礼法名教的约束,公开反对“以礼节制”的传统礼教观念。在现实中,这样大胆追求真情的婚姻是罕见的,所以作者借神仙狐鬼来寄托自己的理想。表达了作者追求民主的先进思想倾向。常氏兄弟最后失去了这美满的婚姻,就因为他们犯了一个对于婚姻来说致命的错误:怀疑。只有彼此相互信任,执著追求真挚的感情,才能使爱情牢不可破。否则,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还谈何爱情?这对当今时代也有很深的教育意义。

这篇小说通过离奇的情节,简洁的语言塑造了极富个性的人物形象。葛巾,被常大用对牡丹花的一片痴情所感动,以身相报。后怕别人知道私情,谋划私逃,体现出其敢作敢为、有勇有谋,不是懦弱之辈。她知恩图报,不忘桑姥对自己少时的恩惠。同时她又性情刚烈,不甘屈辱,苟且度日,当看到常大用对自己产生怀疑时,毅然离去,决不优柔寡断。至此,一位多情、善良、性情刚烈、有勇有谋的不凡女子塑造完毕,形神兼备,呼之欲出。作者塑造人物的方法主要是在离奇的情节中,对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着意塑造出别具性格的人物。尤其是个性化语言,使人听其言而观其心,在人物塑造上起重要作用。

葛巾这一形象在《聊斋志异》这部小说集中是较为鲜活的文学形象之一,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