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墙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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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原上原下樱桃红

白鹿原的樱桃红了。

时令刚过立夏,向阳面的原坡上的樱桃率先红了;晚不过两天,原下灞河川道里的樱桃接着也红了;再过两三天,受地理高度温差制约的原上的樱桃,最后红了。

这个时候的白鹿原,便进入一年里最红火的时月。原上原下和原坡,新修的水泥大道和田间小径,便呈现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这是西安城里的男人女人或搭伙结伴或扶老携幼摘樱桃来了。他们散漫在樱桃园里,伸手攀下缀满或紫红或金黄的樱桃的树枝,摘下一串一串熟透的樱桃,填到嘴里,便发出舒心的赞叹,好鲜好甜耶。更有男孩或女孩,攀爬到树上,从树梢上摘下最大也熟透的樱桃极品,下树来送到情侣手里,会心的微笑里荡漾着别具一格的浪漫。喧哗声嬉笑声和呼朋唤友的声浪,此起彼伏在樱桃园里。原上原下通往樱桃园的大道和小路两边,摆满了盛着樱桃的筐篮和纸箱,叫卖声议价声嘈嘈一片,交易活跃。我看着那些抱着一箱箱樱桃乘车离去的男人和女人欣慰的脸色,无疑是北方这种第一料鲜果独有的滋味带来的。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出售樱桃的卖方收款装钱的动作,无论农夫农妇抑或小伙姑娘,从买方手里接过钱来数一数,尽管数钱的手指的动作有灵巧和笨拙的差别,而脸上的表情却无多大差异,不见惊喜,更不见得意,多是数过之后塞入挂在胸前的布兜,无论三十五十乃至三百五百,都是以习惯性的动作塞入布兜了事,又忙着招呼围过来的新的顾客了。他们一把一把往布兜里塞着钱时所显示的平静而又平常的表情,可以透见原上原下乡民的心理气象了。

这里的樱桃,在我已形成难以化释的情结。

我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四十六年前的1965年,我在《西安晚报》发表过散文《樱桃红了》,是歌颂一位立志建设新农村带领青年团员栽植樱桃树的模范青年。这是我初学写作发表的第二篇散文,无论怎样幼稚,却铸成永久的记忆,樱桃也就情结于心了。樱桃在我生活的白鹿原地区,是当地乡民种植的诸如桃、杏、沙果等果类中的一种,多在原坡不能种植庄稼的坡地上生长,没有资料显示何朝何代开始栽植这种水果;村子里年龄最大的长者也说不清,只记得自己穿开裆裤的幼稚年纪,就吃樱桃,吃着自家园里的樱桃还嫌不够味儿,常常结伙偷摘品尝别家的樱桃。当地人自古以来不称樱桃,称作玛瑙。如果依这种水果的果形和色彩而论,玛瑙远比樱桃更为恰切也更富诗意,那缀满树枝的一嘟噜一嘟噜或鲜红或金黄的小颗粒,活脱就是一串串珍珠玛瑙。

加深且加重这种樱桃情结的另一种因素,说来就缺失浪漫诗性了。我在白鹿原地区生活和工作大半生,沉积在心底的记忆便是穷困的种种世相。不单是我和我的家庭,整个白鹿原的乡民,从年头到年尾都纠结在碗里吃食的稀了稠了有了空了。尤其是我在公社(现称乡或镇)工作的十年时间里,体味尤深。每年交上五月,即民间俗话说的青黄不接的时月,一些生产队(即今村民小组)的干部便三天两头赶到公社来,堵住分管粮食的干部,百般申述缺粮的困境,要求多给他们分配救济粮食。这些求助的生产队干部,多是来自白鹿原北坡上或大或小的村庄。坡上沟道里有小股泉水,仅供人畜饮用,“学大寨”大潮中修建过一些蓄水池,效益甚微;北坡上的田地,多为跑水跑肥不蓄墒的薄田,仅种一料庄稼的小麦产量,顶好的年份不过二百斤,遇到干旱缺雨的灾年,稀疏矮小的麦秆儿搭不住镰刀,只好用手撅拔,俗称猴拔毛,产量就可想而知了。上级调拨下来的救济粮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分管粮食的专干即使慈心软肠也只能撒胡椒面儿。那时候的樱桃虽然依旧开花结果,却当不得饭吃。随着“文革”愈来愈左到极端的农村政策,一只鸡蛋卖给国家还是卖给城里个人,都被提高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条道路斗争的严重性看待,又有“以粮为纲”的纲纪,樱桃树虽然没有被铲除,却也不提倡,处于自生自灭状态。尤其在“学大寨”学得几乎发疯的“文革”后几年,许多生长在坡地上的樱桃树,因为修造梯田而砍掉了。有幸存留的樱桃树,在青黄不接的五月初成熟的樱桃,由社员摘下再送到指定的国营商店,换回的有限的钱款,成为生产队空乏已久的钱柜里的库存,首先作为头等合理开销的项目,便是给发生疫情的牲畜作疗治费用,弥足珍贵。

在西安郊区辖属的二十六个公社里,地处坡、原和山岭地区的公社不过两三家,与那些占据渭河平原腹地的公社相比,难以望其项背。这两三家自然环境较差的公社干部遇合到一起,便自我调侃定位为“第三世界”;在“第三世界”里,我工作的原坡地区当属垫底的一家,走到处似乎都有矮人半截的感觉,所谓人穷气短不单说个人,工作单位似乎也应此话,我有双重体验。

彻底扭转以致完全改换那种不良感觉的卓绝一笔,便是樱桃。我约略知道,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始,灞桥区的领头人,既得改革开放之“天时”,更度白鹿原地理特质之“地利”,确定该地区以樱桃种植为主业,为乡民开创一条脱贫致富的途径。且不赘述领头人和技术人员如何四处奔走,引进西洋大樱桃品种;如何向乡民推广普及樱桃种植的技术要领;还有为樱桃的销售不遗余力……我尤为赞赏尤为敬重的一点,二十余年来,灞桥区的领头人调换过一茬又一茬,而一茬又一茬的新继任的领头人,都一如既往地瞅住樱桃园的建设和发展,终于形成气候,形成产业化的规模。单是白鹿原上原下和原坡,现已种植樱桃2.4万亩,结果的樱桃树有1.5万亩。三千余户乡民现在年均收入超过四万元,人均超过万元,竟然比本区那些过去的盛产粮食的平川地区的人均收入超出近两成。尽管我知道读者逆反文章里引用数字,仍然忍不住要把这些数字摆列出来;这些数字牵涉我的情感,甚至颠覆了情感记忆里最软最短的那一脉。我确凿相信这些数字,尽管没有必要挨家逐户去询问谁个收入了多少,因为你随便走进原上原下和原坡的或大或小的村庄,一街两行全部都是新建的房子,有平房也有二层小楼,三合院司空见惯,迎着大门的正面几乎全部都用白色瓷片包装,一派崭新气象。这里的乡民积习已久善于门楼的建筑,却几乎很少见到老祖宗们用青砖刻着神鹿白鹤的图案,而是用现代建筑材料或白色或紫红颜色的瓷砖,给人直观的感觉是清爽和温暖。每每看到这些宽敞漂亮的农家小院,我便想起高晓声的小说《李顺大造屋》来,如果说李顺大是上世纪80年代初以前的中国农民生活形态和心理形态的一个典型,那么白鹿原上下一幢幢新房小楼的主人,便是对李顺大的终结。我在原坡的樱桃园里散漫时,看到龙湾村几幢破旧的厦屋,墙皮多半脱落,房檐多处垮塌,垒墙的土坯暴露无遗。这些尚未拆除的旧房破屋,却勾起我的似曾相识的记忆,在这些屋子里,我当年下乡时吃过派饭,约略还记得房子的主人。他们不是作家创造且难免夸张的李顺大,却是我亲历且认识的真实的村民。

有朋自远方来,恰逢樱桃成熟的五月,我便领他们上原摘樱桃。站在白鹿原头,原上平地里是蓬勃着的樱桃树,一眼难尽;原坡上随着坡势和浅沟起伏错落着一派绿色,自然都是樱桃树了,几乎看不到裸露的地皮;原下的川道,灞河自东而西蜿蜒过来,几乎被满川的樱桃树遮掩住了。朋友无论男女,也不论长幼,站在原头观赏这一方自然景致的时候,无不发出由衷的慨叹,你老兄(或老弟)竟独得这一方活水绿山!我便凑兴纠正,这不是山,是原和原下的坡。另有一点需要纠正的,活水绿坡绿原只是当今的景象,为不致扫兴,我不想提过去。远方的朋友多见过中国和世界多处的好风景,能对白鹿原的樱桃园流连忘返感慨连连,储存在我心底的那种“第三世界”的块垒,便悄然化释了。

进入五月,便进入这座古原最红火的季节。果农们选择了早熟和晚熟的多种樱桃品种,采摘的时间可以延续月余。这座雄踞于西安东南方位的开阔的古原,距离西安不过十来公里,工余假日,人们呼朋唤友引妻携子,驾车不过半个多小时便进入樱桃园了,或上原或上坡或到原下的河川,尽都是缀满红色金黄色珍珠玛瑙的樱桃树,诸种烦恼和疲倦顿然消解了。当各种媒体大呼急叫着西安城区应该形成“低碳”的健康空间的时候,这里的樱桃园无疑是一方天然氧吧,从城里赶来的男女老幼,从树枝上摘下一颗颗樱桃填到嘴里嚼咂品尝的时候,或在樱桃园里逸情漫步的时候,把在城市里吸入的污浊废气全都排出了,获得一种神清气爽的生命活力。即使在樱桃清园以后的夏天和秋天,原上原下和原坡的果园和小路上,仍有不少城里人观光散心,迷恋这个天然氧吧的洁净的空气。

每到清明,樱桃花开,原上原下和原坡,尽皆是粉白的樱桃花,香气弥漫。树叶刚刚吐芽,花儿却灿烂了,这原这川这原坡,望去是纯一色的樱桃花的世界。果农们忙着种种技术性管护,只企盼樱桃开花时不要下雨,雨水灌花就结不出樱桃。城里人搭帮结伙来赏花了,散漫在樱桃花的海洋里,留几张以樱桃花为陪景的照片,在农民开办的“农家乐”饭馆吃一顿地道的农家饭菜,不仅释放了胸中积存的废气,缓解了办公室或工作台上的紧张的神经,把粉白的樱桃花储入胸间,当属滋养精神心理的氧。

有朋友要约见,我便顺口说,如果事由不急,最好五月来,或清明前后来,或摘樱桃或赏花,坐在农家屋院或果园里说话,我会有最佳的情绪;相信南方北方来的朋友,也会感应而生诗性的灵气。

2011年5月30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