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一首七绝中的两句。每有机缘上原,心头便会涌出这首绝句,情绪顿时也会畅朗起来。我无法想象千余年前的白居易纵马白鹿原上寻到的是怎样一幅秋色美景,单是眼前的一派绿色,已经让我沉醉了。
一条新修的宽敞的公路盘旋在西边原坡上,两边是层层叠叠的绿树。刚刚从酷暑进入初秋,尽管杨树柳树槐树等树木的树冠呈现着深色和浅色的小小差异,却依然流露着蓬勃的气象。草木清爽的气味,诱使我连续深呼吸。这里曾经是荒坡和梯田。荒坡上长满枣刺和杂草。梯田里一年只种一料麦子,因为缺水缺肥,麦子长得矮小细瘦如同猴子的黄毛,收割时搭不住镰刀,只能用手薅,民间戏称薅猴毛,产量也就可想而知了。大约不过十年前,那种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广种薄收乃至无收的景象中止了,退耕还林,便有了这一派让上原和下原的人心旷神怡的绿色。
上原的路大约走到一半,有一道平台,自南到北散落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俗称二道原。民办大学思源学院已成气候,随坡倚势建造成一幢幢楼房,校园里如同精心构设的花园,四季轮番开放的花草和花树,弥漫着种种诱人的香气。这里活跃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两万余名学子,避开了都市的喧嚣,在这一方天地汲取知识。校方扶持建立了白鹿书院,我常和一些文学朋友到书院交流,尽管他们多是走南闯北见惯了奇山异水的人,也多感佩这一方地域独有的脉象。大约十年前,这所大学的创始人周先生约我参加一个座谈会,把他想在白鹿原的二道原上创办一所民办大学的意图坦陈出来,让大家论证。我那时竟然很激动,一时尚不敢估计这座古原破天荒建立的第一所高等院校的深远影响,却也想到不仅是每年能有多少年轻人完成高等学业,更有对原上乡民文化意识的潜移默化的启示。十年过去,这所学院不仅被评为全国十大民办大学,而且让民办大学由二道原扩展到白鹿原上,挂着种种专业校牌的民办大学已建成十余所,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民办大学城。就我粗略的印象,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这道原上大约只有两三所新式小学;截止到上世纪90年代,仅有三四所中学,分属三个区县督管;到今天不过十年时间,这里已经形成拥有十余万学子的民办大学城了。从这些民办大学门前经过的时候,我常有不可思议的感慨,变化之快几乎让我不敢相信,随之也生出生不逢时的自怜,如若晚生许多年,就不会留下缺失高等教育的人生遗憾了。
原的西部已经几乎看不到庄稼,传统的麦田消失了,蓬勃着一眼望不透的樱桃树。种植樱桃和小麦的悬殊的收益,是任谁都不会拒绝对樱桃的选择。每到五月樱桃成熟时节,原上原下和原坡的万亩樱桃园里,笑语喧哗,那是西安城里人或呼朋唤友或扶老携幼上原摘樱桃时忘情的声浪。秋天刚刚来到原上,葡萄又熟了。樱桃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种植,而葡萄却是规模化的集中栽培。原上先后建起三家较大规模的果园,两家既种樱桃又种葡萄,还有一家是专门种植葡萄的园子,种植面积有几百亩到过千亩,都是以最严格也最规范的技术措施栽培管理。我曾有幸参观,可谓大开眼界,且不说那些颇为深奥的技术措施,外行的我看到细水浸润的滴灌设施,顿然感知到现代农业和粗放管理的农业的差异来。为了保证果品的品质,一概不用化肥,连复合型的肥料也不用,而是从内蒙古草原收购牧民的牛羊粪,集中窝沤,使其熟化,再从千里外的内蒙古草原运回原上,单是这项投入的工本就令我咋舌了。这样培植的樱桃和葡萄,不仅味美,更让消费者放心,价格也就高出普通果园的樱桃、葡萄几倍。我走在这家葡萄园里,满眼都是紫红的葡萄串儿,嘴里就有口水溢泛。这位种植园主是我的同乡,一位卓有建树的农民科学家,曾获得国务院的褒奖,那是他向乡民传授各种果树管理技术赢得的奖励。他在原上亲自种植葡萄,更带有示范的效应。我更多感佩的却是这道原的变化,自古以来白鹿原缺水,向来不植一株果树,即使庄稼,也只能保证一料小麦的收成,多有的伏旱,秋天的作物十有九年都无收获。更甚者,生活用水都很困难,原下人调侃原上人说,早晨起来,夫妻对面吐唾沫儿洗脸。现在,每个村子都有深井,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果园也就蓬勃起来了。白鹿原高过渭河平原二百米,昼夜温差大,无论樱桃无论葡萄的甜蜜就享有天时地利的优势了。
绿树掩映着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既是古老的,又是新生的,古老到和这道原的历史一样悠久,新生在于现在的村庄已经完全改换出一派新的风貌,一幢幢二层小楼或平房,从绿树的空隙间显露出来。如果走进村巷,便会看到甚为讲究的一个个农家院的门楼上都有题款。几乎看不到土坯垒墙的传承了千年的厦房了。沟通每一个村庄的道路全部实现了硬化——水泥路面,永久性地告别了泥泞小路。我曾陪《白鹿原》剧组的朋友踏访原上村庄寻找外景地,失望而归,上世纪的白鹿村的影像荡然无存。我不为剧组的失望而失望,倒为原上的乡党而庆幸,他们终于获得了安逸富足的生活,既不为锅里缺米缺面而熬煎,也不为屋漏而愁肠百结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每触及一景,便牵出这一景地昨天的景象来。似乎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一种自然的不可违逆的心理反应,昨天的贫瘠景象铸存太久,而今天焕然一新的景象来得太快,作为这道原的亲历者,发生今天与昨天的鲜明而又强烈的对比,欣然的感触和感慨就是本能的心理反应了。
因为一只白鹿的出现,这道原便有了象征着吉祥安泰的白鹿的名称。随后,汉文帝葬在白鹿原西北的原坡上,原坡根下流淌着灞水,文史典籍称为灞陵,这道原也被改名为灞陵原,民间却少有人说。自北宋大将军狄青在原上屯兵驯马,这道原又被改换为狄寨原,一直沿用至今,白鹿原的名字早已湮灭以至消亡了。近年间,因为拙作《白鹿原》的发行,这个富于诗意也象征着吉祥安泰的白鹿原的名字又复活了。白鹿原名称的重新复归,恰当其时,多少代人期盼向往的富裕和平的日子已经实现,却是改革开放的科学而又务实的富民国策实施的结果。
愿白鹿长驻此原。
2012年9月27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