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里是不知昼夜的,说不清过了多久。只觉得肚里很饿,那不是一般的饿,是心被吊起来炽烧的饿。懒得说话,明知要死了,话也就死到了腹里。人都死了,话也没啥用。话和屁一样,这头出了,那头消失了,跟没说一样。
花球倒是说了些事后诸葛亮的懊悔话,叫王秃子臭了一句,就哑了。臭得好。这时,啥都别说,说也没用,反倒懊恼了心,就叫心浸在这黑里,啥缝隙也别露,直到那张叫“死”的大网罩住自己。既知那结局的必然,就没必要自寻烦恼了。好好地度过死前的时光吧。反正,谁都会死的。
明白了谁都会死的猛子仍噎得发堵,身虽浸透了黑,心却注入了灰色。那是迷茫在旷野的感觉,四顾无人,滿目萧然。身虽无风的感觉,心却明显觉出了冷风。他仿佛读懂了以前的憨头。憨头死前,想来也和自己一样。那时,啥都帮不了你,情人、朋友、父母、子女,都与你毫不相干。你必须自个儿面对那非来不可的东西。
所以,让心轻松些吧,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又想,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难免这结局。为啥在活着时,不轻松些呢?既然终究得死,那所有的争斗,所有的巧取豪夺,所有的烦恼,都没有意义。想到自己以前和人有过的纠葛,猛子懊悔极了。
那时真傻。他想,那时,他执著眼中的一切,啥都争,不惜以命相搏。那争来的小利和可怜的滿足,早烟消云散了,那争时的凶相和锨家的刻薄一样,留在世上,叫死定格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花球也叹口气,说:“我还没活明白,就要死了。你说这世上,有没有老天爷?”猛子说:“管他呢,有他没他一样。”王秃子说:“以前,我是信有的。若没个老天爷,叫人咋活?谁也欺你,你连个申冤处也没有。一想有老天爷,才好受了:怕啥,老天爷长眼睛呢。可现在,我早不信他了。”
“为啥?”花球问。
“我睁了几十年眼睛,瞧呀,瞧呀,老天爷就是不开眼。瞧,那坑人的,害人的,骗人的,欺人的,都成了人上人,吃香的,喝辣的。像我,知道不?我连个鸡都没杀过,从不和人红脸,可善了个啥结局?差点没裤子穿了。要不然,我会当沙娃?”花球说:“我倒希望有个老天爷。”他呻吟道,“老天爷,救救我吧,我还才活人呢。”
猛子臭道:“叫啥!叫得人心烦。”
王秃子应道:“就是。养养神吧,说话费力气呢。”
“饿死了。”花球叹道。
那饿,真越发汹涌了。算来,最后一顿饭已经很久远了,是“转百刀”拌面,很后悔没多吃一碗。此刻,一想那稠稠的饭,就溢滿了口水。这念想,分明成了一种折磨,肚肠仿佛疯狂地搅动了,说不出的难受。猛子有些羡慕锨家了:瞧人家,死得多利索,不留神,半个脑袋就没了,怕连痛感也没有呢。这饿,这黑,这等死的感觉,哪一样,都不是人受的。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明明知道死的不可挽回,而不得不等它的那份无奈、恐惧和焦虑。
这是最要命的。
听得王秃子猛吸几口气。“怪?”他咕嚅道。打火机亮了,光又涨滿世界。那恶心的尸体又扑进眼里。
“熄了!”猛子厌恶地说。黑得久了,那亮,扎得眼疼。那死人,则扎得心疼。王秃子却不顾,他四下里照,终于照着了一样东西,他轻轻摇摇。猛子认出,那是水泵。井下到十米后,就要备上水泵,以防出水后来不及抽。王秃子说:“瞧,养命的这点儿空气,正是它赐的呢。”他将打火机伸向泵头。那火苗儿,倏地偏了。
花球叫道:“这下,死不了了。”猛子也兴奋了。他站起来,摸摸那胶管,觉得它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风缕的感觉从泵头缝隙中浸出,清凉到心里了。王秃子说:“别硬晃。弄塌了上面,命也不做主了。”借了光,猛子看到了头顶。几条横担的檩条弯着,一处柳条已兜了下来。那里面,定然盛了致命的沙石。更要命的是,一块牛犊子大的石头叫檩条桎梏了,仿佛吹一口气,它就会坠下来。猛子倒抽一口冷气,水泵带来的兴奋没了。
王秃子口对泵头,发出兽叫。那声响,顺了这水管,想来能传到上面。花球也将脑袋凑过去吼。
叫几次后,两人寂了声。一个声音就溜了下来:“你们没死?”花球朝上吼:“你才死呢。”一阵乱糟糟的声响。一个说:“别怕,我们救你们。”王秃子说:“救个屁,先弄些吃的。饿死了。顺水管流。弄些稀的,别堵了管子。”猛子笑了,想:“这秃子,脑袋倒开窍。”就补上一句:“弄些面糊糊,清一些。”
说罢,猛子小心地看着上方。
亮光没了,那大石却在心里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