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梁看来,虽然不必立即设立议会,但是改革官制,设立制度局,却是必要的。主张改革清廷的权力结构,让维新人士参与政权,进行变法。并认为民权是实行议会政治的必要基础,现在应该开民智,培育民众的民权观念,以为将来实行君主立宪政治创造条件。
在张之洞看来,既然“外洋民权”的主旨不过是“民间可以发公论,达众情”,那么就可以在不改变清朝统治形式下实现民众的这种权利。他认为,国家大政,在中央交“廷臣会议”,在地方令“绅局公议”,一省有大事,绅民可以向官府“公呈”;国家有大事,京官可以向朝廷陈奏,“何必袭议院之名哉!”他把议会民主政治同专制制度的君主咨议混为一谈,拒绝变革清王朝的国体和政体。主张在维持朝廷现有权力结构的前提下来进行变法,实际上是主张实行开明专制。不过,他的变法观中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即政治改革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只是这一过程比康有为“有次第”的变法还要长。
稳健与激进
百日维新推行的新政,引起了既得利益者的抱怨和仇恨。到9月间,新旧势力的冲突日益尖锐。礼部主事王照上书,请求光绪游历日本及各国,为礼部尚书所阻挠,9月4日,光绪将阻挠上书的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6等六位大臣革职。5日,任命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四人为军机章京,赏四品卿衔,参与新政事宜,人称“军机四卿”。杨锐,四川绵竹人,是尊经书院的学生,与张之洞有师生之谊,张在两广总督和湖广总督任上,曾召杨锐入幕,关系十分密切,所以梁启超称杨锐为张之洞的“第一亲厚弟子。”张之洞的儿子在北京,但有关京师的事却不托付于儿子而托付于杨锐,张之洞打听有关京师的消息,也都是通过杨锐。刘光第,四川富顺人,对张之洞也曾表示过敬仰。杨、刘二人是由陈宝箴举荐的。陈在荐折中称杨锐“才学淹通,志性端谨;切究当时之务,绝无浮夸之习”,又谓刘“器识宏远,廉正有为。”
张之洞虽身在京外,但对京师变法的动态十分关注。陈宝箴在光绪任命军机四卿后,曾上疏,以“四章京虽有异才,要资望轻而视事易”,请求光绪让张之洞入京“总大政,备顾问”。仍未见光绪召张入京。
因杨、刘与张之洞的这种关系,有人便认为,他俩是作为张之洞的代表进入军机四卿之列,在参与新政中执行的是张之洞的“洋务派路线。”其实,杨锐不仅与张之洞关系较深,同时也与康有为过从甚密,他先后参加了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强学会和保国会,在京组织蜀学会、蜀学堂,并多次帮康转递上疏。在军机四卿中,杨、刘对变法的态度较为稳健,而谭、林的态度则较为激进。杨锐对“新进喜事之徒,日言议政院”,“每日条陈,争言新法,率多揣摩迎合,甚至有万不可行之事”,确是曾“遇事补救,稍加裁抑。”刘光第同样“深知亲贵握权,母后掣肘,急则不达,意欲潜移默化,实稳健者流。”林旭是洋务大吏沈葆桢的孙女婿,在参与新政后,态度激进。“凡建一策,僚属不能决者,旭大声奋笔拟稿以进。”谭、林为了加快变法步骤,曾提出开设议院,连康有为也认为过于激进而“以旧党盈塞,力阻之。”可见,所谓杨、刘代表的“路线”不过是主张变法稳健地进行,这与其说是变法的政治路线不同,不如说是变法的步骤策略不同。
问题在于,这种稳健甚至显得保守的策略有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激进的变法主张是不是都有利于推动维新运动?
百日维新期间,张之洞对改革科举的变通便是“稳健”的一例。6月22日,康有为代徐致靖拟的《请废八股以育人才折》陈述了八股取士的危害及废八股的意义,提出废除八股,废科试、乡试及各项考试,一律改用策论。次日,光绪谕令准行。6月30日康有为又代宋伯鲁拟了关于废八股的上奏,再次强调废八股改策论的必要性,提出除乡会试自下科起始改试策论外,生童岁科试则奉谕后立即更改。废八股的诏令颁行后,立刻引起了众多童生举子的愤怒,“骤失所业,恨康有为特甚”,扬言要“聚而殴之”,甚至杀死康有为。两广总督谭钟麟在考书院学生时,还故意出八股题,表示抗旨不遵,足见改革科举阻力之大。
张之洞历来是赞成改革科举的,在任学政时期,对科举的弊端深有了解,在《劝学篇》中还专门写了《变科举》一章。不过他也深知改革科举具有相当大的阻力。据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记述:“张之洞且尝与余言,言废八股为变法第一事矣,而不闻其上折请废之者,盖恐触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惧其合力以谤己而排挤己也。”光绪改科举的诏令下达后,张之洞7月4日上《孕议科举新章折》,陈述了《劝学篇?变科举》中已经提出的改革科举方案,肯定了科举改革的必要性:“惟救时必自求人才始,求人才必自变科举始。”因康有为代拟的上疏中着重揭露八股取士的危害,反复强调改试策论以“讲求时务”,没有谈及具体的实施方案。张之洞由此认为“一切考试节目未能详酌妥善,恐未必能遽收实效。”并提出了八股当废,但四书五经仍作为考试内容的折衷方案。他说:“四书五经,道大义精,炳如日月,讲明五伦范围,万世圣教之所以为圣,中华之所以为中,实在于此。”主张变通科举章程,乡会试仍为三场,而“将三场先后之序互易之”,一试历史政治,二试时务,三试四书五经,并提出每场录取的具体方法,岁科两考也照此办理。尽管他宣称三场并重,最后决定权留给四书五经。但是,把四书五经摆在政史、时务之后,其实已隐喻着虽有保留但地位降低之意。张之洞的变通方案确实带有妥协保守的色彩,不过,考虑到八股取士“行之且千年,深入迂儒骨髓”的实际情况,不采取一步到位的改革方式,也有其合理性和可行性。7月19日,光绪诏准张之洞的变通方案。杨锐为此曾致函张之洞,并谈及当时京中新旧冲突的情势:
近日变法,天下大哗,人人欲得康有为而甘心之。然康固多谬妄,而诋之者至比之洪水猛兽,必杀之而后快,岂去一康有为中国足以自存乎?公条陈科举一奏,立奉谕旨一切允行,天下仰望。上方锐意新政,凡关涉改革之事,但有谏言,无不采纳,转较胜于身在政府也。京师大老,空疏无具,欲以空言去康,何能有济?
从杨锐信中可以看出,康有为已经成为守旧势力集中攻击的对象。而康之所以遭到攻击,他的变法理论及某些主张的“激进”色彩是一个重要原因。被攻击得最厉害的就是“孔子改制。”若仔细考察,这种“托古改制”的宣传方式也未必就切合了当时的实际。
康有为的代表作《孔子改制考》系统阐发了“孔子改制。”这本书写于1891年,正式刊行于1898年春。康有为把孔子打扮成一个“托古改制”的变法祖师,尊奉孔子为“改制立法之教主圣王”,又将西方的议会、民权牵强附会于儒家的经典,以证明他主张的维新变法,完全合乎“圣人之道。”他原来的设想是借孔子的旗号来减少变法的阻力,“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然而,该书一刊行,便产生了梁启超所形容的“火山大喷火”的效果,恰恰是这种“打扮”才引发了卫道士们的强烈不满,因为在这些人看来,这种做法简直是对“圣教”的公开亵渎,于是大骂康有为“影附西书,潜移圣教”,表示要拼一死来“护圣教。”结果与康有为原来的想法相左,“孔子改制”一提出来,不但“惊人”,而且也未能“避祸”,不仅成为卫道士们大肆攻击的目标,就连陈宝箴、翁同(这些不同程度上赞助变法的官员也认为其说法“荒谬”,结果被清政府强令毁版。
当时的卫道士们大概有这样一种心态:你单说洋人的东西好,他倒不一定会感到愤怒。坚决反对在中国修铁路的刘锡鸿在《英轺私记》中便赞美过英国政俗,“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这类士人之所以还能保持心理平衡,乃是持有这样的信念:中国的政俗虽不尽如人意,但中国的“圣道”却“有过于外洋者数倍。”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你要说中国的“圣教”也不如“洋教”,甚至还想给“圣教”穿上“洋装”,那就会与你誓不两立,即所谓“人之持异教也愈坚,则人之护圣教也愈力。”
康有为以“孔子改制”来宣传变法,在当时的情况下,其效果是惊世骇俗的,其局限也是十分明显的。作为一种变法的思想理论,宣传面越广,影响力越大,接受者越众,才是成功的标志。“孔子改制”除了康有为的几个弟子外,心悦诚服者并不算多,而反对者、非议者、不理解者却不少。这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民智未开”和守旧者太多。严复译述的《天演论》也是在同样的时代和社会中传播的,他宣传物竞天择,救亡图存,直接抬出英人赫胥黎,并没有把进化论装入公羊学说的框子里,但宣传的实际效果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不仅维新者深受启迪激励,就是守旧者也难免不受潜移默化的熏陶,对维新运动乃至后来的革命运动都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积极影响。辛亥革命时期,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和《警世钟》也都是成功的例子。难怪梁启超后来对其师当年的做法,也说过一番令人深思的话:“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梁启超亲自经历体会之言,其意深焉!
此外,康有为在百日维新中的一些条陈也引起了守旧势力的极大仇恨,加大了变法的阻力。如他为了扩大维新的声势,9月5日后以自己的名义连上两折,提出剪除发辫,改穿西装,改戊戌年为维新元年,迁都江苏,各地多置陪都,这些主张如同办报用孔子纪年一样,固然有显示维新气象的政治意义。但是,在当时人看来,断辫易服、改元迁都,便意味着改朝换代,这不仅是守旧势力所无法容忍的,即使是赞同变法的人也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更何况不穿西服同样可以推行新政,而穿上洋装未必就不会复旧。康有为作为维新运动的领袖,贡献殊多,功不可没。他作为维新思想家,不乏远见卓识;作为变法的政治家,又显得不尽成熟。康有为原来就主张变法应“有次第”地进行,据他自己说,在光绪接见时,曾考虑过如何减少变法阻力的问题,“皇上欲变法,惟有擢用小臣”,对“旧人且姑听之”,建议“就皇上现有之权,行可变之事。”他对于光绪帝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不会不知道,改元迁都这些属于朝廷大典的事,没有慈禧太后的点头是不可能办到的,他大概也不会不知道。然而,在新旧冲突已经十分尖锐的情况下,他却提出了可行性极小而又极容易激怒慈禧、并为当时人所不能理解的主张,便不是一种明智的表现。当光绪去颐和园请命时,慈禧便怒气冲冲地说:“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北京城从8月底9月初便开始盛传皇帝将“改衣冠,剪发辫”的谣言,形成了一种对变法明显不利的社会心理。
康有为比较激进的态度所带来的不利后果,连他的弟弟康广仁也看到了,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说:
伯兄(按:指康有为)规模广大,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弟私窃深忧之。故常谓但竭力废八股,俾民智能开,则危崖上转石,不患不能至地。今已如愿,八股已废,力劝伯兄宜速拂衣,虽多陈无益,且恐祸变生也。伯兄非不知之,惟常熟(按:即翁同()告以上眷至笃,万不可行,伯兄遂以感激知遇,不忍言去。但大变法一面为新国之基,一面令人民念圣主以为后图。弟旦夕力言新旧水火,大权在后,决无成功,何必冒祸?伯兄亦非不深知,以为死生有命,非所能避……伯兄思高而性执,拘文牵义,不能破绝藩篱,至于今实无他法。
康广仁鉴于此,曾与梁启超商议,请李端?奏荐康有为出使日本,以避此祸,但没有成功。梁启超也曾劝康有为激流勇退,在给康的一封信中说:“某意以为长者当与世隔绝,但率弟子以著书为事,此外复有数人在外间说世间法,此乃第一要事。”这表明,康广仁、梁启超已经预感到变法阻力太大,若继续下去,将有失败的可能。
改革之所以难,可以说正在于是一种“权衡新旧”的运作过程。旧制度的存在是与旧势力的利益密切相关,改革了旧的制度,也就危及了旧势力的既得利益,除非以一种新的利益去换取他们的既得利益,而且还得使他们感到不但没有亏本反而赢了利,否则他们就会出死力反对改革。严复在1889年初便对变法的难度和反对变法者的心态作过如下分析:
国家承平既久,则无论为中为外,举凡一局一令,皆有缘法收利之家。且法久弊丛,则其中收利者愈众,一朝而云国家欲变某法,则必有某与某者所收之利,与之偕亡。尔乃构造百端,出死力以与言变法者为难矣。是故其法弥敝,则其变弥不可缓;而亦其变之弥不可缓,则其欲变弥难。盖法之敝否,与私利之多寡成正比例,又与变之难易成正比例也。夫小人非不知变法之利国也,顾不变则通国失其公利,变则一己被其近灾。公利远而难见,近灾切而可忧,则终不以之相易矣。
要想在短短的时间内,将旧制度一下子革新,显然是不现实的。仅仅是百日维新颁布的措施,就已经引起了守旧官僚和习惯势力的强烈反抗,如裁撤闲衙冗官诏下,引起“朝野震骇”,“人心惶惶,更有与维新诸臣不两立之势。”允许臣民上书,打乱了森严的等级秩序,被守旧官僚称为“第一切肤之痛。”当时的《申报》说:“新政甫颁,流言竞起,虽非显行违抗,实已阴为阻挠。”改革旧的制度,需要把握时机,及时加大改革力度。但也要考虑社会的承受能力,减少变法的阻力。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加快变法的步伐、扩大维新的声势,既可以动员起支持变法的力量,但同时也会将反对变法的力量动员起来;后一种动员则有可能比前一种动员的效果更加显著。当反对势力都动员起来后,变法便会面临被扼杀的危机。
康、谭铤而走险
光绪全部罢免礼部大臣,事先没有请示慈禧,便成了向太后权力的一次示威。任命“军机四卿”,又使军机大臣失去了部分权力,从而引起了慈禧和权贵们的不满。怀塔布、杨崇伊奉太后旨意先后到天津与直隶总督荣禄密谋推翻新政,京师开始流传光绪秋季赴天津阅兵之际将发生政变的说法。9月14日,有三件事情更是引起了慈禧的疑惧,一是光绪向慈禧请求开乾清宫西边的懋勤殿。二是执掌新建陆军的袁世凯奉光绪旨进京陛见。这两件事都是光绪接受康有为的建议所采取的措施,目的是通过开懋勤殿来作为议行新政的领导机关,让康有为等人入值顾问,排斥守旧大臣的阻挠,再笼络袁世凯来助行新政。这都涉及到慈禧和权贵所敏感的权力问题。另一件事,是日本前首相、明治维新的名臣伊藤博文来北京访问,康有为也曾向光绪建议请伊藤博文作为变法的顾问。这一系列的事情的发生,使靠政变起家的慈禧预感到光绪有夺权的举动。9月18日,慈禧抢先发动政变,在颐和园不动声色地将光绪软禁起来,剥夺了他独立处理决定政事的权力。因光绪事先已宣布20日接见伊藤博文,大概为了不至于引起麻烦,所以在接见伊藤的第二天,慈禧才正式宣布重新临朝。对“资产阶级改革”的仇视,不如说是害怕个人权力的丧失。她的“政治水平”,最多只有“夷夏之辨”“满汉轸域”之类,还谈不上有什么新旧阶级的认识;在她的天平上,个人权力的“私利”远远重于国家的“公利”;即使是属于清王朝的“公利”,也不如她的“私利”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