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照许振?看来,张勋不过是他许家的一名家奴,既非生客,亦非外人,就是闹了个一官半职,也用不着给他来这一套官场把戏,否则,就有抬高身份故意卖弄之嫌。因此,他得先给他一点眼色瞧瞧。好在那门子见他好歹是个三品大员,不便直言转达总督大人对他的“盛大欢迎”,而只是很有分寸地撒了一个明谎,说:“对不起,总督大人这阵子不在府中,您老看这……”
张勋心有灵犀,一看那门子满脸难色,顿时就察觉出又是什么关节上出了毛病。转着脑筋仔细一想,才慢慢领会到原来自己这套卖弄见识的把戏,恰恰犯了主仆相见之大忌。这可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于是满面大惭,赶快卸下顶戴,脱下补服,就便向那门子借了一套仆役穿的褐衣短皂,也不用门子禀报,自个儿径直趋入府内,见了许振?倒头便拜,口称:“小人张勋特来给老大人请安!”
许振?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扶他起来说:“张勋张勋,真没想到一别多年,你还是那么调皮啊!你刚刚架子大得很,怎么这阵子又变得如此谦恭起来了?这可不是演戏的地方口罗!”
“小人先头无礼,诚望老大人见恕!”张勋又诚惶诚恐地赶紧躬身一揖说。
“哈哈,好啦好啦。你这样多礼,叫老夫怎生消受?日后相见,长袍马褂,家居便装,执乡谊之礼就行了,谁叫你做出这种仆役打扮?”许振?终于尽释前嫌,回嗔作喜,亲切随和地笑了起来。
张勋总算是又长了一回见识。原来自己出身贫贱,一无祖宗庇佑,二又拿不出大宗贿银,在这条艰难的仕途上,可以说一无所恃,惟有随时指望主子的提挈。而取阅主子这法,除了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卖力干活,创造实绩之外,莫如在主人面前尽情地表现自己的卑微、恭顺和愚忠。即以这回拜见许老爷而言,他虽然否认他有叫自己执仆役礼相见的意思,但实际上他最喜欢看到的,正是自己这番返仆自贱的良好表现。这条经验一经取得,张勋的官场技艺便大体地臻于成熟了。
不识西艺困江城,奔窜辽东赴沙场
许振?没有在自己门下为张勋安排差事,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讲情面,而实在是因为他的治下已没有合适的空缺。作为河道总督,他没别的总督所拥有的那么大的地盘和回旋余地。张勋已官至参将加副将衔,他又不忍心安排他去做那些与他的身份失之太远的差事。但张勋这一趟清江浦并没有白跑。一方面,他进一步拉紧了与这位老主人的关系,为日后解决他的不时之需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许振?也为解决他的眼前出路问题出具了荐书,介绍他去武昌找湖广总督张之洞。因为中法战争期间,张之洞曾任两广总督,而张勋在越南征战和广西戍边期间都是他的基层部属,尽管他并不认识当时的小守备、小游击张勋,但张勋的数度提拔,张之洞都曾在他的保案上签名。而且张之洞又是许振?的老朋友。他同他一年考中进士,同时任翰林院编修,同时外放当学政。有这两层现成的关系摆着,自然比去投奔别人更为有利。于是,张勋马不停蹄赶到武昌,请总督府前的值班门子把许总督的荐书和自己的履历手本一齐呈了进去(这一回手本没有呈错)。张之洞果然认账,即时召见。张勋进府,见这位张总督虽个子矮小,但长髯飘飘,仪容整洁,神态威严,连忙跪拜如仪。叙茶毕,接着汇报往日征战和戍边情形。但谈着谈着,张勋渐渐觉得对方没了声息,偷眼一望,只见总督大人竟靠着椅背当场打起了瞌睡。原来,这位名噪海内的张大总督虽然文韬武略,才气横溢;经济军事建树卓著,为晚清最有作为的几名洋务派首领之一,偏偏就有这么个喜欢在接见或宴请客人时打瞌睡的小毛病。张勋初次与总督大人见面,一时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口罗嗦,惹起了总督大人讨厌,弄得顿时说也不是,停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不敢惊动他,急得屁股底下像插了针一般,刺得浑身燥辣不安。
恰在这时,总督大人蓦然警醒,一眼看见张勋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他的坐椅上扭着屁股坐立不安,他便明白又是自己溘然小睡,把那初次见面的小参将吓坏了。于是,灿然一笑,说:“哈哈,但说无妨,但说无妨。我都知道了,看来你是一块领兵打仗的好料。不过,两湖地方目下尚属太平,故无兵缺可补。但既然你不辞远道,前来投奔,又有许学兄一力保荐,我总不能亏待于你。我看这样吧,本部堂正在汉阳兴办一个炼铁厂,建设已是初具规模,我现在派你去当个帮办。这可是一项重要职任,你要是办得好,将来既会打仗,又懂经济,岂不两全其美?”
就这样,张勋便去炼铁厂筹办局当了一名局务帮办。初受命时,张勋倒也很高兴,觉得干这玩艺儿新鲜无比,甚是有趣。而那主办官见他是一名三品将官,也不敢小看他,依据他的特点,分派他负责督工(即监督工程质量和进度)。谁料他一上场就闹了一个大笑话,以致弄得形势急转直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日子过得颇不舒畅,倒把张总督的一片美意全给辜负了。
那是正式主事的第一天,他手下的几名专项工程监督官毕恭毕敬地来请他下场视察。他便大模大样地随了他们来到工地,挨着顺序一路看过去。他看到这里打洞,那里伸梁,耳朵听着监督官给他汇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心里虽然不甚了了,口里却也哼哼哈哈地应付着说:“很好!”“不错!”“就他妈的要给老子干快一点!”等等。倒使人觉得,这位新帮办为人落落大方,处事颇为得体,怕是一位不好糊弄的辣货,因而个个奉命惟谨,越发小心相陪。不久,转到工地另一侧,张帮办突然眉头一皱,顿时脸有怒容,指着前头一处工程喝问道:“妈那个巴子!那是谁把一幢房子建成圆的啦?”
众人往前一看,原来那是一座刚建到一人高的大烟囱。于是,大家一齐忍着笑,给他解释说,那不是房子而是一个烟囱。
“妈那个巴子!爷们中国人家的烟囱也该是方的。祖宗定制,岂容篡改?给老子扒了,重建!”
众监督官一齐愕然。良久,才有人劝阻说:“老爷,这可使不得,这炼铁厂的房屋、机器都是英国师爷设计的。咱们要扒掉重建,也得先问过那班洋师爷才行呀!”
“妈那个巴子,老子连法国鬼子都不怕,还怕他几个英国鬼子不成?扒!”
结果,那负责土建的监督官只好出面圆场说:“好,好,卑职这就着人去扒。老爷请继续往前视察吧。”然后,他单独去找那建筑工头,叫他弄几个工人装做拆烟囱的样子,随便扔几块砖头下来,等张帮办一走远,再接着照原设计施工。总算把这件事情对付了过去。
这事不出一日便传遍了全局,人人听了捧腹大笑,就只差没人笑破肚皮扭断肠。从此,人们背后都说张帮办原是个草包司令。只是看他和总督大人都系姓张,而他又是总督大人直接指派来的,以为他们必是一家人,因而也就没人敢公开嘲弄他。但嗣后,各位专项监督官遇事再也不找他请示汇报,而去找原来分管督工的曹帮办。总办大人也就不再给他布置什么任务、下达什么指令,而只找别的帮办和那班金发碧眼高鼻头的英国师爷嘀嘀咕咕,尽说些稀奇古怪的新名词,弄得他这个帮办形同虚设,有关铁厂建设的任何问题,他都没有发言权,利用支配款项、买办材料物资、派工用工等等权力,贪污受贿吃回扣的好处,也全没他的份。他只能干巴巴地拿着每月300两俸银,还不如在行伍上当个守备都司吃的空额多。他有时硬着头皮对人发表几句意见,人们听了也只是礼貌地笑笑,而没人真理他。后来,他看见那烟囱建成了,形状也还是圆的。总之,人人对他以礼相待,而又个个全都不听他的指挥。他没有亲信,没有部属,成了一个光杆副局长。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局子里是彻底地没有戏唱了。但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知道自己缺乏知识,实在不配职任,因而也就不敢去与别人争锋,他更不敢据实去向总督大人禀报。他只好得过且过,稀稀糊糊地混着日月。
然而,对于表现欲勃勃难制的张勋来说,这种无聊到了极点的日子,跟坐班房也没有什么两样。他觉得自己好像关在一只漂亮的金笼子里,摆在游人络绎的万牲园里任人瞅着凑乐子。他想起曾几何时,年轻漂亮的妻子曹琴那只温馨无比的爱情笼子都不曾把自己套住,而现在自己却落在这只任人奚落的金笼子里毫无办法。这可真是娇妻易舍,仕途难抛啊!
过了一些日子,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消遣办法。他在张之洞幕府一名武备参谋手里得到了几部军事地理和西洋战术教程之类的中译本西方著作。一读,竟读出了味道,以至于废寝忘食,手不释卷,把身前身后百般烦恼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日子反倒过得飞快。眨眼到了次年(1894年)2月,家里传来消息,报告妻子曹琴为他生了一个传宗接代的“万金”活宝。他这才喜不自胜地向主办官告假,日夜兼程赶回了南昌。遗憾的是,当他回到家里时,他的第一个宝贝儿子竟已夭折,前后存活不到一个月。他此时已经41岁,望子之心之切可想而知,然而,他终于未能见着他们的第一颗爱情的结晶,而只是及时地给他的伤心不已的妻子带回了最后一遍爱情的抚慰。
张勋在家里一直呆到1894年5月(甲午年四月)。小俩口刚刚抚平了丧子的哀痛,还来不及等到确知此番痛中做爱是否已经二度结果,张勋又不得不离家返任了。他们是牛郎织女,虽然婚配多年,但每一回相逢都如同新婚,彼此缠绵缱绻,难分难舍。他本来已有条件把妻子带到武昌去安家。但鉴于他在炼铁厂的尴尬处境,他已不打算再长期在那里呆下去,而对未来可能到哪儿去,他心里也还没有谱儿。于是,他仍然只有和妻子天各一方,彼此成为断肠人。
他返回任上呆到农历当年八月,一个使他兴奋不已的消息终于传来了。这一日,他正在静读兵书,张之洞突然召他进府,交给他一件信札,说四川提督宋庆要召他去辽东赞划抗日军务。张总督的意思是支持他去。这位总督老爷实际上早已风闻了张勋在建筑工地上闹的那场笑话,知道他在经济管理上实在不堪造就,只是碍着老朋友许总督的面子,才没有为难他,让他在那里吃一份干俸。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正好把他推出去,实为他我两便,何乐而不为?
张勋打开信札一看,原是由宋提督亲笔署名的一封邀请函。这宋提督和张勋彼此素不相识,何以有函来邀?原来是张勋回南昌探亲返回武昌时,对曾拐到清江浦许总督府上去了一回,请求他另外介绍一个军职。当时许总督叫他先回原任,等他联系好了地方,再通知他转赴新任。这回宋提督相邀,显然是许振?联系的。后没几天,许总督来书证实了这一点。原来这宋提督乃山东莱州人,与张勋一般出身,先为人家奴,后入行伍,累官至提督,治军数十年颇有令名。同治年间赴甘肃平回乱,与许振?结下交谊。他虽为四川提督,实际从未赴四川上任,而一直在旅顺带兵驻防。
1894年,是后起之秀的日本国在他们的侵华史上写下辉煌战果的一年。当然,反过来,也就是大清帝国丧师辱国的蹙命之年。当年6月2日,日本内阁决定出兵朝鲜。7日,日本政府照会清政府,不承认朝鲜为中国属邦。9日,日本先遣部队在朝鲜仁川登陆。10日,日本驻朝公使大岛圭介率海军陆战队四百余人到达汉城。15日,日军陆续从仁川登陆赴汉城。7月25日,日本逼迫朝鲜大院君李罡应宣布废除中朝一切章程,日军舰集结牙山口外半岛附近,击沉大清帝国租借运兵的英国商船高升号。29日,日军攻击驻守在牙山东北成欢驿的清军,清总兵聂士成率败军北逃,日军占领牙山;清提督叶志超丢弃公州逃往平壤。31日,日本宣布与清国断绝外交关系。就在以上日本国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清政府却心存侥幸,一直指望英俄等外国列强居间调停,劝说日本人撤军。直到7月2日,调停已完全无望,才决计主战。
由于清政府长期犹豫观望,以致一开始就丧失了战略主动权。到8月1日两国正式交战时,日本人已在朝鲜站稳了脚跟,建立了巩固的阵地。当宋庆于9月中旬在旅顺受命援朝时,日军已攻下平壤。这时,张勋从湖北赶到了旅顺。宋庆命令他率领一支骑兵担任本部前锋。这样,他便在实际上改变了要张勋来“赞划军务”(即当参谋长)的打算,而只把张勋当作一般将弁驱使。
但张勋得以重投疆场,已是兴致勃勃,更何况叫他打先锋,多少带有点倚重的意思,他更是高兴得了不得。一得将令,就摩拳擦掌,下到部队,立即集合队伍训话。他说:“众将士听着,本先锋官今天升帐任事,就要带你们去剿灭倭寇。上了战场,你们都得好好跟着老子拼命往前冲。各营官长务必严明执法,谁他妈的怯阵就砍谁的脑壳!日本鬼子靠着爷们中国武大郎的一本豆腐账起家,连他妈的狗屁大学士都是白字先生,他还想欺侮爷们中国,没门……”
誓师完毕,他又打开军事地图,根据他在湖北刚刚自学到的那点军事理论知识,拟定了一份全军进驻虎儿山,强化鸭绿江沿岩防守力量,据险集中炮火截击日军于江中的建议,即日递送提督宋庆,满心指望提督老爷会欣然采纳,以通过提督老爷所率3万多人马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展示他的战役性军事才能。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此时的宋提督已接到新的朝命,着他接替已被撤职的直隶提督叶志超,总统辽海所有守备各军。而他的资历与现划归他指挥的各路提督官相当,众人见他骤然得到提拔都不服气,一齐不听他的指挥,弄得他手忙脚乱,穷于应付,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张勋交给他的那份也许颇值得一议的军事建议,他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等他拖拖拉拉经过一个多月的迁延,好不容易把几支队伍挪到鸭绿江边的九连城时,日军先头部队已在安平河口渡过鸭绿江,正式跨进了大清帝国的辽东门槛。原驻防鸭绿江的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为满州镶黄旗人,昏聩糊涂不堪一击,见日军抢渡,命令部队胡乱放了几枪,掉头就跑。宋庆见依克唐阿军已撤,他比依克唐阿跑得更快。这样,张勋的先锋马队还没和日军见面,就被命令屁股对着敌军反向冲锋,倒成了一支逃跑先锋队。一路上,众先锋队员纵马飞驰,奋勇争先,连一名掉队的都没有,更别说怯阵的了。于是,张勋别说是用不着去砍敌人的脑壳,就连砍自家逃兵脑壳的机会都没有捞着。
接着日军第一军一路攻下安东、凤城;南边日军第二军又从金县花园港登陆,攻陷旅顺、大连、岫岩、海城。然后两军合攻辽阳。张勋的先锋马队在逃跑路上一路领先。宋大提督和整个辽东各路领兵大员统统像一群鸭子似的被日军赶着没命地往后跑。这些曾在镇压太平天国以来的历届中国农民起义军中大显身手的所谓骁将,如今在日本人面前一律成了脓包,一捅即溃。整个辽河以东地区迅即被日军全部占领。其间只有辽阳地区的一帮由老百姓临时凑合而成的团练(即民兵),曾一度打退过日军的几番攻击。
看着这种兵败如山倒的窝囊场景,张勋直气得瞪眼咬牙跺脚。他记起在冯子材手下当炮兵队长那阵子是何等的威风!想想现在辽海清军的火器装备比当年抗法时期已是强得多,如果当时能照他的建议,集中优势兵力和密集炮火扼守鸭绿江渡河口,日军要想不付出重大代价而跨过鸭绿江是绝对不可能的。
应该说,在当时日军最先进的武器也仅是单发枪炮的情况下,张勋的战术思考和战役设想是有可能实现的。然而,张勋毕竟还不懂得,从根本上说,战争的胜负,乃是由战略指导思想的正确与否决定的,而不取决于一两次战斗的结果如何。别说当时的宋提督在客观上实在无力协调各方力量去组织好这场鸭绿江狙击战(光依克唐阿这位老资格的满族将军就不会听从他的指挥)。就算他能够实施张勋的计划,果真把当面的日军攻势挡住,南面日军第二军在攻陷旅顺、大连、金县、岫岩之后,也必然凑上来对守江清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更别说在渤海南岸,日本海军同时还在进攻山东哩!
由于张勋当时并不了解这种全局情况,他自然更不知道就在这场战斗败报迭飞的景况之下,北京城里的老佛爷竟然还在张灯结彩欢庆六十大寿,并恩旨文武百官听戏3日,诸事一概不办呢!因而,他就只知道埋怨宋庆诸辈提督、将军懦弱草包,远不如冯子材老将军看着顺眼。他把失败的全部责任都归结在主将的无能上。他也不曾去想一想,冯子材诸将当年领着他在越南打了那么多胜仗,最终还得以丧权辱国而告终。更何况如今的朝政比当日腐败得更不像样呢!
辽阳失宁后,宋庆被撤职留用。张勋遂觉得跟着这位败军之将实无出头之日,因即愤然辞去先锋马队官的差事,退出了辽海战区。张勋历来爱主重义,即使是对于潘鼎新那样的软蛋,他也念念不忘其恩。然而这一回,他却没对他的新主子宋庆抱有一丝感戴和依恋之情。直到老年写他的自传时,他还不忘带上一笔当年宋庆没有采纳他的军事建议,责备之意明显可见。
沮丧东鲁遭人弃,初识袁门做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