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阳
馄饨是面食中的佳品,柴桥的馄饨尤其诱人。
那是1970年1月下旬的某日,我到霞浦下乡插队约半个月后,由于天气奇冷,又临近春节,故生产队未安排农活。此前早就听乡亲们说过,往东十几里地的柴桥镇素有“小宁波”之称,特别是那里的馄饨,宁波哪家店也比不上它。于是邻近大队的七个插友(知青)趁冬闲相约去柴桥,由青年农民阿良自告奋勇做向导,一起从陈华车站出发,顶着刺骨的寒风,步行到了柴桥。
过了十几天的乡间生活,来到时近农历岁末的集镇上,感觉果然不一样。街市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好不热闹。摊位上各种各样的商品,应有尽有,山货、竹木制品、农具、作物种子……有我们认识的,也有我们根本没见过的。虽是那个年代,但整个镇上还是弥漫着一种年味。阿良带着我们边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过来挤过去,边回答我们的问题。见我们一愣一愣的,阿良更像是一名称职的导游,满腔热情地介绍着,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潜台词是:“说柴桥是小宁波,怎么样,不过分吧!”
中午时分,一行人来到了柴桥饭店。当时偌大的一个柴桥镇,仅有一家饭店,它隶属于柴桥供销社。饭店供应米饭菜肴,也提供各色面食。店堂虽然简陋,倒是比较干净。白色的墙上照例张贴着领袖的画像和语录,不大的空间内放着十来张八仙桌,与之配套的是每桌四条长凳子。收银柜台的一侧放着一个配有纱丝的方形大菜罩,顾客透过菜罩隐约能看到陈列在里面的品种不多的菜肴。几个头戴白色工作帽,身着印有“柴供”红色字样的白饭单的女营业员正在忙碌着。前来就餐的多半是赶完集的人们,他们将布袋或小簟箩里的大米小心翼翼地倒在柜台上的盘秤中,自报就餐的用粮数额后,由营业员称取相应重量的大米。此举是当时无粮票的农户进饭店的通用办法。
我们是冲着馄饨来的,因此进入店内后很关心馄饨的制作过程,想探究它的名气为何这般响。只因师傅们在内间操作,我们不便进入。
买单后不久,八碗(份)馄饨先后上桌。嗬,映入我眼帘的馄饨果然不同一般:清澈的汤水中悬浮着鹅黄色彩带一般的煎蛋丝,在黑亮的紫菜片的衬托下,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葱花更显翠绿的本色。汤面上漂浮着一层泛光的猪油和香喷喷的猪油渣(这在城镇居民每人每月仅能领到四两食油票的年代,实在是一次免票享受),晶莹光洁的馄饨似一个个玉如意。用调羹舀一个带着调料的馄饨送入口中,肉馅肥瘦适中,皮子滑爽,汤料鲜美,荤素兼有,真是妙不可言。插友小李稀里哗啦地一下子将十个馄饨解决了,口中连说“赞,赞!半两粮票,一角一分,嗨,比之宁波的馄饨,价廉物美!”第二年,受生产队指派,我经常要到柴桥投售蘑菇,完成任务后总要到离蘑菇收购站不远的饭店去尝尝美味的馄饨。
以后,我尝过甬沪两地的荤、素、大、小各色馄饨,总感到无论是汤料还是皮子都不及当年在那家极普通的柴桥饭店里尝到的馄饨。我发现柴桥的馄饨最大的特点是皮子独特:薄似纸,半透明;滑如脂,特细腻。二十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请教一位在餐饮业工作的学生,获知制作馄饨皮子时,常会在面粉中添加适量的山粉或菱粉。这个“适”字就不好说了,过量了,皮子会失去韧性,下锅时易碎;太少了,入口缺少滑爽感。想来昔日柴桥饭店的师傅们是精于此道的。只是至今我仍不明白:为啥他们能将皮子做得如此之薄?
我的姑妈年轻时离甬,久居上海,素谙沪上名点,且偏爱老店的食品。如买月饼爱“杏花楼”的,吃糕团要“王家沙”的,而品尝她喜爱的馄饨则总要跑到“乔家栅”去。1972年春节我去沪时,特地到柴桥饭店买了两份生馄饨(当时不少饭店有俗定的规矩:若外买生馄饨,店家会给顾客添加一个馄饨,作为汤料的补偿)。我将馄饨装在一只铝质饭盒内,恐隔夜后生馄饨会黏结成团,又请店堂的师傅在铝盒内撒了不少干面粉。遗憾的是,尽管只在轮船上耽搁了一个晚上,次日出现在姑妈眼前的还是一摊“面疙瘩”。然而起锅后,姑妈对碎散的皮子仍赞不绝口:“没尝到过这么薄又这么滑溜的馄饨皮子,‘乔家栅’的皮子比不上它啊。”
去年,昔日的插友重返第二故乡,在领略了当年落户的村子的巨变后,大家一起驱车去逛柴桥。除了在柴桥老街那家专营日杂商品的老房子前留个影之外,不忘找一家饮食店,满怀旧情地品尝了鲜美的馄饨。年届花甲的“小李”说:“口味不减当年,只是少了又香又酥的猪油渣。”“那是人们保健意识提高的表现,月供四两食油的年代已过去啦!”我接口道。
大家舒心地笑了。
(2009年10月21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