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树
阿雪先生是一位早年活跃在我家乡北仑上小门、上阳一带的唱走书的盲艺人。
可能是因为白化病遗传,所以留在我童年印象中的他虽已年近古稀,却不像一般的老头那样又黑又瘦,他的脸孔又白又红,连头颈和头发也是白的,所以得了一个“阿雪白象”的外号。
别看他因双目弱视到几近失明,又因为找不到挡顽(引导盲人走路的男童),行走完全依赖一根竹竿不停地左右敲击地面找路,却仍能行走在四乡八岙的山路上去赶场唱走书或算命排八字,而且还很受大家的欢迎。尤其我们这些山村小孩,因为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一听说今晚阿雪白象要来村里唱走书便高兴得像过节似的,早早地便赶到晒场上去看大人们搭台。所谓搭台也就是扛来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再将一只稻桶翻转过来放在正中,上面平放几块木板,再放稳一把竹椅子,供唱书先生阿雪白象端坐其上。
阿雪先生进村之后,一般总在他徒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叔家落脚。他到达的头天晚上,吃饭一般是由我们生产小队队长招待的,小队长妻子欢喜听书,所以对他蛮客气。头一顿饭和唱完之后的那一顿告别饭,不仅下饭丰盛,而且还有酒,酒是黄酒,烫得热乎乎香喷喷的。
阿雪先生由队长娘子扶着先在上横头坐定,之后端平酒杯先弯腰往地上洒一点儿,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意是说土地公公啊,村上请我来唱走书,今晚上要吵着你老人家了,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吧;戏台子别倒塌,蛇虫百脚(蜈蚣)别出来咬着村民兄弟。接着他会伸出双手到桌面上摸索着找到一双筷子并将它们牢牢地握在手中,之后,又必定要撩起布衫的下摆将筷子擦擦,就像如今城里人用酒精棉花将筷子消一遍毒一样。再接下来他会伸出双手去摸前面的菜碗,这时就由我们这些围着看热闹的小把戏们替主人一碗碗地报菜名了。啊,那场面真像是我们这班小孩子的一场狂欢:只要阿雪先生的手一摸到碗,我们就会卖乖似的大叫一声:“油豆腐烤肉!”“鸡肉!”“菜卤倭豆!”“红毛番薯(土豆)塌塌!”刚喊到这里,阿雪白象便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连眉毛都翘起来了,还说:“红毛番薯(土豆)塌塌,这还用得着你们报说啊,我早闻到香气了,自己摸也摸得出的!”我们讨了个没趣,再加看着这一桌子好菜,又闻着好菜的香气,肚子很快就饿起来了,于是唿哨一声各自逃回家去吃晚饭。心里想的是快点吃完饭,早点到晒场上去抢一个稻桶旁边的好位置,因为那儿离唱书的阿雪先生最近,听得最清楚。
阿雪白象吃饱喝足之后,晒场上的汽灯就已经呼呼地点亮了,场内的位置也已被坐满了,一会儿阿雪先生由我们小队的阿根队长小心地扶着抖抖索索地登上稻桶顶坐稳之后,便会操起胡琴“驼沙驼沙”地拉起来,拉得差不多时,阿雪先生便将胡琴的琴弓一搁,伸手拿起一块惊堂木“啪”地往八仙桌上一拍,接着就放开沙喉咙开讲:“各位,上末(上回)我讲到诸葛亮摆起空城计,即末夜里(今天晚上)接牢讲城外头的那个带军老将司马懿又想攻进城,又怕上当中了诸葛亮的埋伏,弄得心神不定。这种情况,书上叫做‘麻杆子打狼两头怕’!你忖忖,如果你在山上碰到一只要咬人的狼,手中的武器却只有一根软塌塌的麻秆,别说是打狼,就是打猫也没劲道的。再讲那只狼正肚皮饿得空空,看见前方来了一个人,真想冲上去‘啊呣’一口将他吃进肚里去,但看见人家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白白的棍子,就以为是什么厉害武器!怕一棍子戳过来要了自己的小命!这么一想它就吓得夹起尾巴嗖嗖地逃跑了。那个司马懿当年也是介样子一想:哧!诸葛亮这货色头子活络,打仗从来不用蛮力,专门用计谋害人,咳,咳,但今末侬碰上的不是三岁小顽而是我久经沙场的老将司马懿啊,哈哈!我才不会来上你的这种老当嘞,想到这里便下令鸣金收兵撤退走人,把个诸葛亮在城头上笑得差点掉了下巴。”
坐个好位子的好处是遇到听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抬头问一下阿雪白象。比如信全有一回就问唱书先生:“侬该底(你这地方)讲的是啥意思啊?跟阿拉学校老师讲的不……不一……不一样嘛。”阿雪先生没成过家,也没有小孩,所以从来不会骂我们的。那时虽然信全打断了他唱书,他也不发火只是耐心地说他:“要听自己慢慢听好了,小人不作兴这么烦的,你们学校老师讲的是历史,阿拉这里讲的是走书,这走书是人家编的故事,不是历史。所以讲法肯定不一样咯。你这样乱说一要影响我讲书,二要打断大人听书。下次不可以的,啊?”
这种情况发生多了,听众也被他烦死了,于是纷纷起立吵吵:“信全割舌头,你烦啥西啦?”我的同学李信全,平时说话口吃很严重的,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割舌头”,自己说话不利索却又特别爱插嘴接人家的话头,有时在课堂上他也会打断讲课老师的话头自说自话:“老……老师,侬……侬该底讲……讲得不对吧?”弄得一教室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师因为不知道自己讲错了什么,所以脸也会红起来。
我有个小叔年幼时因发高热而致双目失明,种不了田,所以只能学了弹三弦算命,后来又拜阿雪先生为师学会了唱走书,当然像《三国》那样的一部大书他是唱不下来的,所以就只能作为伴唱,师傅一来,他也就上台去一边扑棱扑棱愣地弹三弦一边等待一句唱完之后“哎……哎哟……哟……”地为师傅伴唱,这种伴唱的调子十分简单,我们听过一回就也能跟着哼哼了。乡下管它叫“随”,也有叫它作“宕头”的,明明是尾声,或者是拖腔,不知我们老家为何叫它为“宕头”或者“荡头”?
那时唱走书按伴唱人数多少分一档二档三档四档,人多势众,看上去架势的确不一样,听起来效果更是大不一样,价钱当然也大不一样了。这么着,阿雪白象因为有了我小叔的加入而提高了档次多挣了钱。他高兴,我们听众也高兴。我曾在私下里问过我小叔:“阿拉这地界,谁的走书唱得最好?”他说:“是张亚琴。”我说:“听名字怎么好像是个女人嘛。”他说:“对的。人家的确就是一个女同志,是住在镇海城里厢的。”我听了大为吃惊,又问:“怎么女人也会‘锯’胡琴啊?”他说:“当然会啊,要不怎么出门做生意呢?我师傅是沙喉咙,那张亚琴唱的是蛟川走书,唱起来喉咙是格啦崩脆的,听起来味道何个(完全)不一样的。”自此小小年纪的我心里就存了一个念想:什么时候能听一回张亚琴先生唱的走书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因为写作,我后来调进了市文联工作。市文联有十几个文艺家协会,走书是属于曲艺家协会的,我查了一下他们协会的理事会名单,还真的找到了张亚琴先生的名字,真有点他乡遇故知那样的高兴呢。我跟协会的联系人谈了我的想法,他说张老师现在已经是一个上年纪的老同志了,所以像过去那样下乡巡回演唱是吃不消了,以后如有机会来市区的书场里搞老艺术家专场演唱会,我一定通知你去听。不料我这一等就是好几年,也不知何时能有这机会。这之后我才了解到,艺人走乡串村演唱,那是有约定俗成的地区划分的。比如阿雪先生走的是北仑的上阳、枫棚、上小门、沙溪一带,而张先生走的是镇海、骆驼、三北沿海一带,怪不得我是听不到她的演唱的。
不过像阿雪先生那样的沙喉咙唱走书,真也是很难得的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如他唱的《铡美案》学黑包公生气怒骂陈世美,一声“呀呀呸!还不快快给我拿下!”那种苍老沙哑的声音真是震撼人心,再加惊堂木一拍,全场肃静,连汽灯也会暗一暗。那一种艺术震撼力,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只是小时候我不懂,现在,阿雪先生已经作古,要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2011年6月13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