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成
每当人们慨叹如今野生的大黄鱼、小黄鱼的昂贵身价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勾起对记忆深处毛鲿鱼胶的回忆。
毛鲿鱼有点像鱼,鱼身灰褐色或褐色,俗称“大鱼”。成鱼体长堪比少儿的身高,达1.4米以上。毛鲿鱼全身是宝,鱼头可用酒糟糟着吃,鱼肉可以清炖或红烧,尤其珍贵的是有“海洋人参”之誉的它的鱼鳔——鱼肚内生长的、能使鱼上浮和下沉而涨缩的气囊。剖开鱼鳔,除去血管及黏膜,洗净、压扁后晒干即为毛鲿鱼胶。民间为“去火气”,习惯将之贮存在米缸底里,让大米压之3——5年,然后取之熔化作鱼鳔胶食用。自古以来,这种毛鲿鱼胶都是人们滋补养颜、延年益寿的上佳补品。据《本草纲目》载,此胶有补精益血、强肾固本及滋养经脉之功效。民间更盛传毛鲿鱼胶能助长青少年的身体发育。我在少年时就曾服食过“下山”(我们本地人对舟山群岛的称谓)阿伯送来的这种珍贵补品。
那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已经12岁的我身材矮小而瘦弱。我的祖母因生长于中医世家,自幼耳濡目染和得到太外公的指教而懂晓医道,知道毛鲿鱼胶的补益作用,常常念叨:“要是有‘下山’的亲戚就好了,办一只毛鲿胶给我们阿毛(我的小名)补补。”不想凑巧有了机缘。
会扎针和采集草药调治一些常见疾病的祖母,为人热心肠,乡邻们有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毛病找上门来,她老人家从不推辞,总会帮他们解痛祛病。在乡邻们眼中,她老人家俨然是当地一位乐做好事的乡间“土郎中”。在这年夏天的一个闷热的午后,门外响起几个乡邻高嗓门的呼叫声:“三婆婆(称呼我祖母),三婆婆!”随着呼叫声,几个乡邻协力抬着一个口吐白沫、皮肤古铜色的中年汉子进屋来。他们告诉祖母:“我们在街上赶市日,出街口时从路边上救回来的,不像是本地人,想请你老发发善心。”经过祖母针刺及拿捏人体经络要穴的急救,外乡客慢慢苏醒过来。祖母一边用汤匙喂他喝着自采草药配制的凉茶,一边安慰道:“小兄弟不要焦心,你这是中了‘痧气’,如不嫌粗茶淡饭,宽心在我们家休养,待身体恢复元气了再走。”中年汉子连连向周围的人致谢,自诉是“下山”册子岛上来的渔民,一早在集市上卖掉了鱼鲞返家去,不想刚出街口就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不省人事,感谢众人相救。汉子说着要跪下去磕头,被众人拦住了。祖母调治病人用的,除了煎服自采的草药以外,还有医家推崇的“米参汤”——煮饭熬粥时,粥的表面凝结起的一层“米油”,本地人也称为“粥引汤”。为取这层“米油”,祖母特意嘱母亲熬煮了一大锅浓稠的粳米粥。
“下山人”在我们家待了两宿,第三天上午执意要回去,临行前还非要认祖母为干娘,祖母拦不住,客人跪地向祖母磕“响头”。论序,客人比我父亲年岁大,祖母让我叫“阿伯”。下山阿伯豪爽地对我祖母说:“干娘,我看侄子体格单薄,发育前要给他补补。我家里有块压在米缸底五年的褐毛鲿鱼胶,待到冬至脚跟,我带来让侄子吃。”祖母一听能得到平素念叨的毛鲿鱼胶,居然还是其中的珍品褐毛鲿,大喜过望,直率地说道:“难得你有这份情义,但这样珍贵的……”在一旁的母亲闻言早已心花怒放,顾不得礼数,迫不及待地抢过祖母的话头道:“阿伯的情意我们领了,但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是一定要付钱的。”
这年冬至前,下山阿伯果真带来了一瓣毛鲿鱼胶,椭圆形的,四十多厘米长,如手掌般厚,淡黄色,角质状有光泽。下山阿伯对祖母说:“不知干娘想给侄子甜吃还是咸吃。甜吃呢,用锯锯成麻将牌大小,熬煮成羹时加糖,冷却凝结成鳔胶,分次取用时小刀切块,加热溶化食用;如咸吃,鳔干锯成细小的短条,温水泡发,摊晾沥水,在柴火烧灼的热镬中,用食盐粒炒胖后嚼食。”祖母一听笑起来:“你倒是蛮内行,我想给你侄子甜吃。我去隔壁木匠师傅家借把细锯来,就依你说的,帮我把这块宝贝锯开。”随后,祖母将一块块鱼胶埋在米层里以备渐次取用,又仔细地将一些锯下的胶末收集在一只茶盅里。母亲取出一沓钱硬塞给下山阿伯表示谢意,而阿伯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祖母见状,捋下从做媳妇起就套在手腕上的玉镯,郑重地递给阿伯道:“这是给我那位未见过面的媳妇留作纪念的,你不要‘见外’,要帮我带回去。”
我从这年的冬至日开始服食毛鲿鱼胶,祖母每次从米缸里取几块鱼胶放入盛了少许水的砂锅里,砂锅炖在盛水的铁镬子里烧煮,使鱼胶隔水熔化,然后加入冰糖及捣细碎的核桃肉,熬煮至冰糖溶化,取出砂锅使鱼胶冷却凝块。一日早晚两次,祖母都用小刀切取些许鱼胶块放入有盖子的茶盅里,煮饭时搁在镬杠(在铁镬子内圆弧面上放置的竹编的栅格)上蒸至溶化后,让我空腹用汤匙舀食。每服完熔化的几块鱼胶,祖母都要停顿几日观察我“胃口”“气色”后再继续。这瓣毛鲿鱼胶足足让我吃了一个多月。
此后,下山阿伯来柴桥街赶集市都到我家歇宿,祖母每次会通报我吃了毛鲿鱼胶后的身体状况,笑盈盈地告诉他“胃口好,不再‘看羹吃饭’了”,“人比以前结实有力气,能挑起两大半桶水的水桶担了”等等。每次阿伯的到来还给家里的饭桌上添了不少“咸下饭”。阿伯回去时,祖母总让他带回一些我们买的诸如肥皂、毛巾及针头线脑之类日用品,以及我们自家生产或制作的干蚕豆、黄豆、烧酒杨梅及年糕等土特产。
祖母作古已有半个多世纪,至今,我虽未去探访过下山阿伯的家,但心间常常怀念人间的这片真情——当年下山阿伯和那弥足珍贵的毛鲿鱼胶。
(2011年8月29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