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藏
我的老家在白峰小门水坑自然村。老家的小溪边,有两个标志性的物件,左边一件是石凳,右边一件还是石凳。这两只老石凳单个的重量估计有500斤左右。从前石凳放在老溪上的舒家桥头,后来溪坑改造,就移到了现在的地方。石凳用整块红石作材料,做工算得上精致,至于石凳始于什么年代,村里的人都说不清楚。反正从前说到舒家桥头,当地人就会想起老石凳;若有外乡人不熟悉去水坑自然村的路,问于当地人,当地人会告之:沿路往前走,溪坑边见到两只老石凳,往西拐,水坑就到了。
那天,我踯躅在溪埠头饱经风霜的搓衣红石板上,见溪水汩汩流淌、鱼翔浅底……多年前的一些人和事,犹如在眼前跳跃。
集体经济时代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为一个生产大队的最高“首长”,在全大队社员中应该有绝对的权威。我的父亲当过多年的大队书记。我目睹了很多纠纷在父亲那里得到化解。比如两户人家产生矛盾,往往会找上门来,刚来时火气很大,各不相让,请书记“派派看(派:宁波方言,指评判的意思)”,“派”好后,两家的矛盾得以化解,到门外就相互敬烟,心平气和地回去了。
生产队长是那时公认的“劳动模范”,不仅样样农活在行,并且力气也大。那时乡村农田有一些是长年积水的“烂田”,双夏稻子收割时,“烂田”里的淤泥没到小腿,往往是队长边出稻桶边挑“谷箩头”,干最苦的活。到粮站交公粮,队长挑着满满的一担稻谷,总是走在前头。每天收工,社员回家了,队长还在田间转悠。
农忙时节,赤脚医生成天背着个红十字药箱在田间巡视,红药水、蓝(紫)药水、消炎粉随身带,现场为社员提供医疗服务。
插队的知青,不太会干农活,常得到社员的照顾。我印象中,来小门插队的多是驻白峰的仰岛湾部队干部的一些子女。知青中能人很多,有的会吹笛子,有的会拉二胡,女知青歌唱得挺好。一位叫胡兵的男知青还会做木工,自己动手做家具,他后来应征入伍,还当上了团级干部。这些会演奏乐器、能歌善舞的知青,为活跃乡村文化生活作出了贡献。
当年兽医在农村作用很大。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和家禽,兽医除了阉猪阉鸡外,还给猪看病。小门当时有位叫召伟的兽医,技术不错,给猪打针时,他会拿出一只大针筒,针管很粗,灌好药水,悄悄地走到猪的旁边,“唰”地拎住猪的耳朵,一针扎在猪脖子上,猪嚎叫声未落,他已将针管拔出,说“好了”。猪就拼命逃开了。
至于农村的簟匠,与百姓的生活更密切。我老家所在的水坑自然村,有一户早年从宁海迁来的毛姓簟匠家庭,手艺祖传。村里每家每户的竹器用品,皆出自毛家之手,像晒谷用的篾簟、晒薯干的竹笠以及篮、米筛、镬杠等等。他们干活时多在农村人家的堂前。簟匠劈篾需要有很好的刀功,劈篾时要分出篾青(竹子的表皮)、篾白(竹子的内层),量材而用。簟匠师傅蹲功也好,干活时多整天蹲在地上,尤其是编篾簟。
兑糖货郎令我记忆深刻。货郎一头担着麦芽糖,一头担着收购来的废铜烂铁、鸡毛鹅毛牙膏壳子之类,手上不停地摇着皮制拨浪鼓,嘴上念念有词:“哎!各家各户,废铜烂铁,鸡鹅鸭毛,牙膏壳子……好兑啦。”我们于是把平时积攒下来的可以兑糖的东西拿出来,一边讨价还价,一边眼睛盯着麦芽糖,嘴里直咽口水。货郎收妥兑换的东西后,拿起小铁榔头和切刀,“笃笃”地凿糖,声音清脆入耳,此时我总会盯着货郎的动作,生怕给少了。麦芽糖常常有碎末,大气的货郎会补一些给你,小气的货郎担子一挑走了,我也只能干瞪眼。麦芽糖不仅粘手,放在嘴里更会粘牙齿、牙床,但那时是我们的美食。
唱书先生叫阿雪,多唱传统的书,有《三国》、《水浒》、《三侠五义》等等,其中有一段说词我至今记得,阿雪先生唱《水浒》唱到野猪岭鲁智深救林冲时说:“那方面讲到花和尚鲁智深,早已到了野猪岭,正待两解差要结果林冲性命,‘扑’的一声,鲁智深从树上跳将下来,左右开弓将两解差打倒在地。哼!两个狗奴才,看洒家怎么结果你俩的性命……”阿雪先生每晚唱到关键时刻却不唱了,说:“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讲。”真是吊人胃口。
那时农村有许多辗房,听父亲说,光我们水坑自然村就有两处。其中一处叫辗子跟的地方,我还有记忆。辗子有畜力拉和人力推两种。所谓畜力就是牛拉,有时是人牵着牛缰绳赶牛,有时则蒙住牛的双眼,这样牛以为人在边上,就一直围着辗子转。辗房一角,还有一脚踏的石捣臼,也是用来舂谷的,人必须登上去,双手扶住横档,再前一脚后一脚地舂谷,不过只有少量谷子时才用捣臼。
搓草绳,多用早稻草,因为早稻草比晚稻草软。搓绳时喷上水,再用木榔头敲几下,使稻草更软,便于搓绳。草绳除了自用外,还可以几分钱一斤卖给供销社。年幼时,我也搓过绳,不过我搓的草绳粗细不匀,也不结实,只能自用,供销社是不会要的。
从前乡村人家,家家腌有一两缸咸齑,叫“长下饭”。腌咸齑,需要用脚踩,这可苦了小男孩,因为女孩子是不允许“上缸”的。在我家,母亲将雪里蕻菜晒瘪洗净后,就准备好一口缸,放一层菜撒一遍盐,叫我待在缸里一遍遍踩,并且要一次性腌好,往往一缸菜要踩几个小时,单调乏味,脚也酸了。有时脚上有伤口,就会生生地痛。腌咸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到最后要踩出水分来,这样才结实,腌出的咸齑质量才好。新腌的咸齑过10天左右,要再翻出来重新踩一遍,叫“刨咸齑”。所以,年幼时每当听说要腌咸齑,我就怕兮兮的。
而刮潭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刮潭往往在稻田边的溪沟里,溪水小时,在积潭处用泥土围成小坝,并将上游来水用边渠引出,四五个小伙伴用破脸盆或小木桶,轮流着将潭中水刮出坝外,待水刮得差不多时,潭中的鲫鱼、泥鳅、鲶鱼甚至黄鳝或鳗,全部束手就擒。鲫鱼有时很狡猾,装死钻在糊泥中,俗称“插泥”,所以有泥浆的地方,我们就用双手翻一遍糊泥,这样钻在泥中的鱼也逃不过我们的双手。最后分“战利品”,把收获的鱼货按参加刮潭的人数分成几份,大家凯旋。
(2012年12月3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