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32367200000022

第22章 薛谭学艺

“原典”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

——《汤问》

“古句新解”

薛谭跟秦青学习唱歌,还没有把秦青的技艺全学到,自认为已经学光了,于是告辞回家。秦青也不阻止,在郊外的大路边为他饯行,击节悲歌,声音振动了树林,嘹亮的回响阻挡了天上的行云。薛谭于是道歉并请求返回继续学习,终身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秦青曾对他的朋友说:“过去韩娥往东到齐国去,粮食吃完了,经过雍门时便依靠卖唱来维持生活。她走了以后,歌声的余音还在屋梁间回荡,三天没有停止,附近的人还以为她没有离开。韩娥经过旅馆时,旅馆里的人侮辱了她。于是韩娥拖长了声音悲哀地哭泣,周围一里以内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随之悲哀忧愁,相对流泪,三天没有吃饭。旅馆里的人急忙追赶她,向她赔礼道歉,韩娥回来后,又拖长了声音长时间地唱歌,周围一里之内的老人和小孩也都欢喜雀跃地拍着手跳起舞来,谁也不能自己停下来,都忘记了刚才的悲哀。然后给她很多钱财送她回家去。所以雍门附近的人直到现在还喜欢唱歌和悲哭,那是在模仿韩蛾留下来的声音啊!”

薛谭学艺在故事结构中只是一个辅助元素,整篇的侧重点却放在了借秦青之口道出的韩娥歌唱技艺之妙。说到底,这是两个没多少关联的事件,放在一起只是因为都在说唱歌的技艺之高,纯粹是记载奇闻轶事的小随笔,完全不是道家著作的风格。现在我们把它选进来作为一个范例,是取它的两个长处:第一,这个故事为今人熟知,即便不完全遵循其原意,至少还保留了两个常用的成语;第二,仔细品味这个故事的某些细节的确也能和道家的思想有所契合。而后者或许也正是它被选入《列子》的原因。留心一下这一段的原文,我们不难发现两个我们非常熟悉的成语:响遏行云、余音绕梁(绕梁三日)。人类真正学会准确地保存、传达声音信息,那是近一二百年的事,在更早的年代里,要想说明一种声音的具体状况是十分困难的事,所以历来对美妙乐音的描述都不免单纯从主观感受出发,比如孔子说的三月不知肉味,那就是听了韶乐之后产生的奇特效果。然而,这样的说法对于那些没有足够音乐细胞的人来说是十分费解的,而三月不知肉味的结果也完全有可能由各种其他的不同原因产生。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究竟应该如何描述呢?这便有了修辞学上所谓的通感。人有各种感觉,如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等,其中用文字描述使人能感同身受,相对最方便的要数视觉感受,于是,人们便想出在描写气味、声音等非视觉效果的时候将其转化为可视的形象加以描述,也就是将本属于不同感觉系统的内容互相沟通,这便是通感。响遏行云,是说声音嘹亮高亢,谁都知道音高的高和空间位置的高是两回事,但这里不妨通融一下,反倒成就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描述。余音绕梁也是如此,袅袅的香烟令人觉得有美感,那这声音之美也一样,美感一样,是否真个看得见就不重要了。类似的手法后来变得十分常用,在文字描摹声音的诸种方法中,这大概要算是最普遍的了。

与道家思想颇为契合的细节,是说韩娥的美妙歌声左右人们的情感,先是悲戚哀伤,继而浑然忘记了先前的情绪,转而成为欢喜雀跃。仔细想想,一群人的情感被如此任意左右,固然是歌唱的技艺炉火纯青所致,但这技艺的背后,其操纵者韩娥若不以全部的身心去投入歌唱,恐怕再精湛的技艺也不能充分展现这样的神奇。韩娥先前的悲戚有其缘故,可谓由事生悲,触景伤情,但是如此的伤痛怎么就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变就变了呢?这个韩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造诣啊!说到这里,很多人可能又想起一个成语,太上忘情。这四个字的确常有人用,也的确是道家的一种观念,但著名的道家著作中却并未见这四个字连用。类似的意思出现在《世说新语》中记载的王戎的一句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大意是说,真正有智慧的圣人能够忘情,真正傻到根儿的愚人根本就没有情,像我们这种上不及圣人下不至愚蒙的,那就只好做多情种子了。太上,本是《老子》中用过的一个词,后来道教人物很喜欢这两个字,他们的各种神灵封号前面多冠以“太上”,我们熟悉的老子在民间也称之为太上老君。不知道是什么人把王戎的话改了改,就成了太上忘情(更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人接出来下句:太下不及情——啥叫太下呢?)这样的所谓成语。这四个字的来龙去脉可能无法追究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说法和道家的主旨并不冲突,道家确实是欣赏“忘情”的。当然,我们现在用这四个字的多半是失意者、失恋者,喊两句“太上忘情”权作无奈之下的发泄和自我安慰罢了。道家说的忘情却并非无情,更不是绝情,而是一种生命的境界。人生而有情,这是自然,道家决不会去试图扭转或消灭它,只是感情这东西管理不善或听之任之会产生巨大的害处,像什么“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者“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闯大祸、犯愚蠢错误的往往都少不了一个情字作祟。这情既然铲除不得,又需提防它泛滥作乱,究竟如何处置才是呢?道家说:忘了它!于是,有了忘情一说。

如果死抠字眼,情和其他许多记忆一样,怎一个忘字了得。准确地说,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但你可以忽视它,可以不投入、不被它左右。情是自然的,该喜的时候喜,该悲的时候悲,悲喜之后及时跳出来,莫要沉溺其间不能自拔,这至少已经是接近于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