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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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梦中得鹿

“原典”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斃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周穆王》

“古句新解”

郑国有个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头受惊的鹿,便迎面把它打死了。他怕别人看见,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干涸的池塘里,并用柴草覆盖好,心中十分高兴。不久,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刚才是做了个梦,一路上还不断张扬这件事。路旁有人听到了,便按照他的话取到了鹿。回去以后,告诉妻子说:“刚才有个砍柴人梦见得到了鹿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现在我得到了,他这是成真的梦啊。”妻子说:“你该不是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吧?哪有那么个砍柴人啊?现在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梦成真了吗?”丈夫说:“我反正得到了鹿,哪里用得着搞清楚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呢?”砍柴人回家后,不甘心丢失了鹿。当夜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也梦到了那个得到鹿的人。天一亮,他就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得鹿的那个人。于是两人为鹿争吵起来,告到了法官那里。法官说:“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却瞎说是做梦;真在梦中得到了鹿,又瞎说是真实的。他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们才要争这只鹿。他妻子又说是梦中错认了别人的鹿,没有什么人得到过鹿。现在就这么一头鹿,你们平分了吧。”这事被郑国的国君知道了。国君说:“咳!这法官也是在梦中分鹿吗?”为此他询问宰相。宰相说:“是梦不是梦,我是无法分辨的。要分辨是醒是梦,只有黄帝和孔丘才行。现在没有黄帝与孔丘,谁还能分辨呢?姑且就照法官说的办吧。”

估计很多现代人看完上面这个故事,多半都会想到《红楼梦》里的贾探春,大观园里兄弟姐妹结诗社,各自要取别号: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历来对《列子》中“覆之以蕉”的注释都说这个蕉是“樵”的通假字,也就是柴草。不过,用柴草盖住一头鹿和用芭蕉叶子盖住一头鹿,其诗情画意的差别可就大了,所以历来有不少人不管它原来的本意,执意将芭蕉和鹿联系在一起。至于曹雪芹,更是巧妙地利用秋、“蕉”这两个元素的多元属性,在这一段看似闲聊的描写中生动地展现了贾探春的性格特点,尤其是林黛玉一句别致精妙的幽默,无形之中为本来在诗文中含有凄凉孤独之意的芭蕉又添加了一层恍惚迷离的色彩,而这一切铺垫又都暗示着贾探春这个人物日后的命运,和“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判词遥相呼应。在大观园中,贾探春是十分清醒的一个,然而这种清醒又何尝不是最深的梦境,是醒是梦只能托付给黄帝与孔丘去加以判别,现实中并没有人能给以分析,只好如士师那样按照宿命的安排任意东西。梦醒之间的区别是那样的微妙,我们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士师一般的胡说八道。很遗憾,现在已经无法看到曹雪芹究竟是如何描述贾探春的最后结局的了,对“蕉鹿”事件的演绎并不完整。但是,现代人却有一个完整的版本,那就是著名导演王扶林拍摄的87版电视剧《红楼梦》。说它完整,并不指戏内的情节而言,而是说二十年前这样一个庞大的剧组参加这项摄制工作,整整三年,所有的人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虚拟世界中,这本身就似梦非梦、是梦非梦。这个剧组当初选用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主要演员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

他们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就是在拍摄《红楼梦》中度过的。在那个时候,他们究竟是在清醒地拍戏,还是在大观园里做梦?二十年后,央视做了一个节目,叫做《红楼剧组再聚首》。一群曾经朝夕相处、共同谱写辉煌的朋友坐到了一起,除了几个身在海外和不幸作古的没能报到。在剧中扮演贾探春的东方闻樱如今已经成了制片人,她曾经在剧组中找到了自己的婚姻,不过后来又离婚了。扮演贾宝玉的欧阳奋强已经成了导演,他的夫人并不是剧组中的成员。我们这里并不是要说别人的八卦,只是从中可以看到,当人投入于一件事的时候,现实与虚幻便有了交接与混淆,所有的人,包括演员本人或许都把三年的一部大戏看作了现实生命中的一环。就在聚首之后四年,曾经扮演精灵古怪地把探春编派成一头鹿的林黛玉的演员陈晓旭走了,以四十二岁这样一个不合适的年龄走了。在戏里,林黛玉是一个红颜薄命的情种,在现实中,陈晓旭也呈现了同样的宿命。这难道不是梦中人的梦吗?东方闻樱当年曾经和陈晓旭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失去了这个朋友之后,她回忆道:红楼一别20年,我们两个人再次聚首还是2003年一起录《艺术人生》红楼梦特辑。当时,我在门外的休息厅看着她远远地走过来,谁都没说话,就那么互相对了一下眼,就明白了——彼此都过得不错。那天陈晓旭非常精神,状态非常好。后来,看她从台上下来,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一下,空出了点地,她就非常自然地坐在了我边上。这个小细节让我们都心领神会,这么多年过去了。默契还在啊。

现在还能说什么呢?祝福她吧。如果没有这件事,在忙碌的人生中,回忆《红楼梦》剧组的三四年是非常幸福、惬意的放松方式,但晓旭走了,那段记忆因为她变得异常沉重。谁敢说自己能够分辨其中的现实与梦境?谁又有资格去判定究竟林黛玉是陈晓旭的梦抑或陈晓旭是林黛玉的梦?要是有人生出更奇怪的见解,说她们都是飘忽于我们梦中的幻影,那又当如何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