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说:“黄毛你看了吗,前边这哥几个在外面都是大耍儿,将来弄不好全得凿,凿你懂吗,就是枪毙啊。那个叫肖遥,报复杀人,拿炸药包把单位十来个领导全给炸死了,肠子挂了一树;这个麦麦是咱老大,你别瞅他文质彬彬的,黑着呢,碎尸啊,把一仇人给卸了,拿那家伙肝做了盘溜肝尖,人肉你没吃过吧,老大吃了;我是小案儿,就把我们村长孩子扔井里了;你旁边那个缸子最好离他远点,变态色魔啊,奸幼,奸尸,操小男孩屁眼——鸡奸你听说过吧……”
我们都笑着听他胡晕,看那小男孩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好玩儿。
我安慰他说:“只要你听话,没人欺负你,我们也都是农民的儿子。”
“我听话,老大。”
“叫麦哥就成了。”喊我老大,我还真听着别扭,受不了。
“麦哥。”毕彦规规矩矩道。
“我说马甲你安排他睡你旁边吧。”
“缸子说:“麦麦别介呀,搁我旁边吧,我照顾他,我给他当劳作都成。”
我推了他一把:“找个蛆少的粪坑扎里算了你。”
后来毕彦成缸子阿英找乐儿的目标了,动不动就怂恿毕彦出卖色相。缸子说“象你这样的小白脸,将来到了监狱里肯定让大哥给干掉,要想不受罪,先跟大哥睡,要想混得美,天天都得给。监狱里可讲究这个,将来你不定碰上什么人呢,不如先让我们哥几个尝尝鲜,怎么说也是老乡嘛,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常一闲下来,缸子和阿英就诚心往毕彦身上腻,心肝宝贝地乱叫。有天晚上缸子光屁股跑毕彦被窝里去了,搂着毕彦气喘地央求:“小宝贝,你就满足我一次吧。”毕彦窘迫的样子惹得我们一个劲笑。
毕彦在外面肯定不是一省事孩子,到里面可就傻眼了,一个个这都什么脸儿呀!缸子拿他耍戏时,毕彦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的,我说:“缸子别老拿我们家孩子找乐了,谁的孩子谁不爱?你给我吓唬坏了我跟你没完!”
缸子说“我这是学前教育,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背后受什么罪呀,让大哥干屁股呗。”阿英笑着拿豆子砍缸子一把:“就那么几句能催我上进的好话,都叫你糟践啦!”
缸子说:“老筢子——是不是这样?”
老筢子突然受到重视,当然不会不表现一家伙:“没错,监狱里就讲究奉献,哪个老大不养兔子?我在三监的时候,就有一个兔子,整天嘛活也不干,就……”
“那就是你自己。”缸子截断他的话:“我就知道给你点阳光你准灿烂,给你点热水你准发汗,三句话不吹牛你就没词儿啦。”
老筢子灰塌塌一别脸:“得,缸子,我也不掺乎了,反正我对小白兔也不感冒。”缸子腾地站起来:“操你大爷老筢子,你啥意思?谁跟兔子感冒啦!”老筢子说:“我没提你名字呀,那么激动干嘛?”
我喊缸子坐下,又训斥老筢子两句,叫他老实干活,少搅和事儿。
事后我提醒缸子:“跟黄毛闹得别太过火,小心老筢子这个狗杂种使坏,给你弄个套儿钻,让你哑巴吃黄连呀。”缸子说他没那水准。
不过以后缸子还是收敛好多,不知道是闹腻了,还是在老筢子身上长了心眼儿。
再说毕彦进来的时间一长,慢慢也适应了,不仅知道阿英那天介绍的案情子虚乌有,而且发现缸子并非真有“龙阳之癖”,这里并没有谁看中他的屁眼儿,精神上的压力放松了一大块。加上“大哥”们游戏似的宠幸,这孩子开始变得活跃起来,跟缸子他们学习监狱里的行话也很上心,不久就满嘴炉灰渣滓大便小便一起喷了。
“我跟你不同,咱俩尿尿都尿不到一个坑里。” 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高傲地奚落强奸时,我惊讶地想:这不活脱脱姜小娄第二嘛!
可是谁在乎一个与己无关的毕彦的改变呢?毕彦对我们的意义,只是他能够给我们带来浅薄的欢乐,短暂的麻醉。
助人为祸
在C看,讲究个人卫生都蔚然成一风气了。当然,洗澡用的就是自来水。一年四季,都是自来水。
我刚进去那阵,北方的10月,洗凉水澡已经感觉胆寒,但缸子我们几个一直互相鼓舞着坚持下来。入冬以后,基本上每周也要冲进厕所一次,开了龙头,接一满盆自来水,牙关紧咬,兜头一冲,狂喊两声后,再浇,慢慢就不觉得刺骨了。而且被冷水浇灌后,哧溜钻进被窝里的感觉还是挺幸福的。
我说有一叫马寅初的人口学家,坚持冷水浴,活了一百多岁。缸子说:“别看咱在这里面行,一出去就没骨气了,冬天拿凉水洗脸都受不了,人他妈就是自己惯自己,其实潜力大着呢,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作为领导阶层,在个人卫生问题上,我们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更严格地要求别人,尤其象老筢子和强奸那样的臭脚大仙,更不能有丝毫放松。在缸子的强烈建议下,强奸和老筢子被要求每天必须洗脚,否则不让睡觉!
赶上阴天,或者下雪的日子,安排一两个卫生状况差的洗洗冷水澡,也是惯例。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阿英说老筢子你身上又有味儿啦?
“都快长蛆了。”剃掉黄毛的毕彦象个小尼姑,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起哄。
“我明天洗,把肚脐眼儿都掏干净了还不行吗?” 老筢子诚恳地要求,窗外的夜空里正飘飞着富有诗意的雪花。
缸子已经开过庭,估计近几天就接判决了,更不肯放过老筢子了啦,当时就连唬再闹地把老筢子推倒在铺上,马甲和强奸立刻跳过去,三下五除二,一通野蛮大剥削,老筢子很快就虾米一样赤裸了:“哎呦,哥几个别闹了,多冷呀!”
“操,谁跟你闹呢,这是为你好,冷水浴长寿!”缸子招呼俩喽罗一起动手,把吱哇乱叫的老筢子架进厕所,毕彦就是乖觉,早接了一盆冷水侯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地就冲下去,里面挤做一团的三个家伙一起叫起来。马甲喊道:“操你屁眼儿的小黄毛,连我也浇啦!”
强奸先一步逃出来,已经成了落汤鸡,一边夸张地叫着,一边陪着我们笑,因为他的倒霉,能让我们高兴起来,他自己也因此觉得快活吧。
毕彦和湿淋淋的马甲还在奋不顾身地堵截老筢子,一次次把勇敢突围的老筢子踹回去。阿英从铺上跑过去,站在厕所口前上方,出其不意,把一捧杂质豆扬进去,立刻土气飞扬,马甲和毕彦急闪,呸呸地啐着,找毛巾擦脸去了。
阿英拍打着手说:“老筢子这回你还爱洗不洗了!”
老筢子一身一脸的脏,气得骂阿英祖宗八辈不得好死,最后只好蹲下来接水,欢蹦乱跳地往身上撩,大家看皮影戏似的笑着。
好不容易做完了表面文章,老筢子嘴里嘻溜着,缩着脖子刚往外一迈步,埋伏在门口已经憋了半天坏水的毕彦突然又一把杂质扬过去!老筢子叫一声吞回去,冲外面气急败坏地喊:“有点过啦!”大家哄地一笑。
“谁也别闹啦——老筢子你快洗,出来穿衣服!”我制止道。我不想肆意折腾下去,一面是因为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兜,一面也是心里不太过意,有些妇人之仁。我觉得做事要有分寸,找个乐子就得了,象老筢子说的,别太“过”了。另一方面,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能力彻底地控制局势,我这个号长,其实一直只是在哄着这几个地痞别给我添乱而已,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个冬烘。挺无奈的。
老筢子终于浑身冒气儿地出笼了,精神抖擞地打着冷战,猴儿跳上铺,先拉被子把自己裹了,哆嗦了好一阵才开始说整句话。
晚上老筢子开始发烧,弹棉花似的在被子底下乱抖。我起夜时见了,回来辗转着睡不塌实,我怀疑我是不是变得冷血了,是不是成了一个自己曾经厌恶的人,我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刚当上安全员时候的“理想”和“热情”都已经破灭得干净了。
老筢子连歇了两天,卢管从窗口给扔进一包药片,算挽救他一条老命。那两天的豆子我们义不容辞地帮他捡了,因为老筢子一个字也没告我们的状。
“多次犯儿了,我这点事再不懂就得了。”老筢子显示自己道。
缸子说:“劳改队里呀,就是三分病七分装,不信再给他冲个澡儿,马上就没病了,比好人还精神。”
我笑道:“缸子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几天后,暖气赶巧顶得很足,晚上号房里竟觉得有些燥热。我说:“老筢子你就是不顶事,看我洗个超级冷水浴给你看。”
缸子说:“麦麦你最好快点儿,这两天估计我该接判了,你提前给我写出一封信来,缠绵点,深刻点,回头我接判以后给我老婆发去。”
我说:“还写什么劲,你要判无期,你老婆板儿跟你离。”缸子说:“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吧,我还是挺稀罕我那老婆的,行行好兄弟。”我说:“那好吧。”
那天洗得痛快,一直到身子发热才恋恋不舍地从厕所里出来,穿了件单夹克趴在暖气片上给缸子老婆写情书。
暖气的热流持续往上吹着,我的脸热乎乎的,很舒服,时间久了,眼皮就很倦怠,最后草草收尾,钻被窝里去了。探视口有一阵阵的小凉风吹进来,不冷,微爽,渐渐入梦。早上醒来感觉半面脸有些麻木,以为是睡觉压的,没在意,倒是阿英先说了:“麦麦你嘴怎么有点歪?”
后来大家都注意到了,我的感觉也逐渐明显,左半面的脸根本就不听使唤了,老筢子见多识广,说我这是得了吊线风,在外面很好治,一根小线就解决问题了,我说你不等于放屁嘛,现在咱不在里面呢嘛。我开始也不在意,晚上还煞有介事地练气功,把真气往脸上疏导,第二天还真有效果——感觉比以前更厉害了。
他们把卢管“报告”来了,卢管一看我那副衰相就乐了,很快给我拿来十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药片:“先吃着,不行再说。”
吃了,屁用不管,缸子和老筢子都给我出主意,说给药也不吃了,诚心把病整大了,让家里借机活动,弄好了就保外就医啦。
我说:“弄不好再把命干进去,我不成冤孙了嘛。”缸子说:“死也死外头去呀,我上次碰一小子,家里把肝炎细菌裹肥皂里送进来了,不就出去了嘛,还有那些东北帮的,以前专门喝烧碱,嗓子烂得跟地沟似的,不就为往外撞嘛。”
老筢子说:“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发烧那阵,就想把自己弄成转肺炎,象咱这些屁屁案子,一般努力努力就保外了,可我一琢磨,我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呀,就配合治疗,抓紧好了。你有这机会,外面又能给使劲,干嘛浪费?”
我也动心了,可让我死皮赖脸牺牲健康,还是有些困难。我在吃野药医治无效之后,专门找卢管说希望能跟家里联系一下,争取出去治疗。卢管说:“那你赶紧写封信吧,只要你家里有能量,上面批了,我还真高兴你出去呢。”
过了两天,家里努力的结果,只是让看守所押解着我去县医院诊了诊,开个方子下药,居然见好。缸子他们就替我懊丧起来,说我要越来越重就有希望了。
给缸子帮忙惹一场病还不算,这小子临走的头天,找茬把老筢子给臭揍了一通,老筢子的一颗槽牙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一抱怨,缸子就很义气地说:“我这是临走给他放放气,省得以后他在你手底下冒泡儿。”
转天卢管接到值班管教的报告,立刻进来抽了缸子一顿,我们集体站在墙边听候卢管的训话:“这个号儿最近太不象话,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懒得理你们!我越给给你们空间,你们越乍毛儿,是人吗?牲口!都是牲口!谁可怜你们谁算缺德啦,看来我非找个牲口管你们不可啦!”
锣鼓听声,我感觉我这个安全员该卸任了,我聪明呀,我不会象肖遥似的等管教开口撸我,多没面子。所以当卢管一说我的名字,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接茬道:“卢管,我这一病也不方便管号儿了,您看是不是再安排一个安全员?”
卢管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啊,对啊,再给你们掉过一个新的安全员来,麦麦你也也先养养病。”
卢管接下来单独跟我聊了聊,说:“不让你管号没有别的意思,我巴不得找个信得过的帮我管呢。”我歪着嘴说:“卢管我明白,你开始的愿望也是好的,想把咱号儿弄成文明号,可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管流氓,除非我比他们更流氓。”卢管笑着说:“麦麦你这思想也变化不小嘛。”
“形势所迫呀卢管。”我说。
回去以后我就骂:“我说你们这回高兴了?”
缸子抱歉地跟我说:“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我说:“我早就干腻了,我是生气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追求奴隶社会那感觉不可,这下好了,不定来个什么样的呢,让你们喝尿都喝不上热的。”
阿英说:“不管谁来了,我们都捧麦哥,不行就暴号儿,砸狗操的安全员。我说你们谁要看得起我,就别给我找病。”
只有老筢子在一旁表情淡漠地眯着,心里不定怎么解气呢。
当天下午,缸子和马甲一起接完判决,调到隔壁去了。缸子没有打上“持刀”,最后仍以“入室抢劫”的罪名被判了8年。缸子说不上诉了,上诉也就这意思了,白受那个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