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高素质也架不住拿钱砸!十七处那帮家伙肥呀,专办大经济案,哪个犯罪分子漏点油儿不够他们挣半辈子工资的?”舒和有点鄙夷地说着。
舒和一方面把出路寄托在贿赂办案人员上,一方面锲而不舍地坚持练习基本疯功,希望到时能双管齐下,再创起死回生的辉煌。
舒和最来劲的,就是每天坚持祈祷。舒和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如果没屎可拉,就一定先跪伏在铺上,默默祈祷。他说他在向主忏悔,希望主能够原谅他的过错,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继续为主服务。
舒和说上次他就是坚持祈祷,最后终于成功的,他担心这次恐怕主会真的放弃他,但他不气馁,一定要祈祷到底,忏悔到底,也许主会在最后的时刻降临到他身边,小拇哥一勾,拯救他脱离苦海。
没有人打搅舒和向主祈祷。
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祈祷,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主。
狱用文人
市局看守所没有劳动任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所谓的“上学习”,其实就是干坐着,地方又小得转不开个,只好一部分人在板儿上坐(人多盘不开),一部分人到板儿下轮流“睡觉”,有的一睡就是一天,睡得小脸儿跟菜瓜似的。
市局不让写日记,倒是可以看书,我每个月都叫家里送几本小说,白天坐板儿时就可以看,在市局,我几乎把上学时知道的那些作家的代表作整个温习了一遍,很爽的。
号房里另一个书痴是常博,不过人家基本上不看中国字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书,影印本的,营销管理的居多,倍儿唬人。
常博是山西人,胖乎乎的,戴副黑边眼镜,笨拙沉稳,像个熊猫,人也不狡猾。常博所在的公司叫“九州”,因为跟“远华”的走私案挂上了,批里扑隆折进来十几个,常博只是个虾米级的小跑儿,属于“大拨哄”给带上来的小尾巴,估计下场不会太糟糕,所以心情似乎也没看出有多恶劣。只是进来前他刚完成MBA的论文答辩,这一弄,不知道辛苦熬成的学业还能不能拿下文凭,偶尔提起,有点烦。
常博的女朋友是W市委的小秘,叫梅丽,跟他似乎挺铁的,一直写信来,温暖他的心。每次来信,梅丽都在诉说衷情后,附上一个小笑话,给他当开心丸。
常博的来信也是号里最频繁的,基本保持每周一歌。这样的来信,让常博感觉幸福得不行,眼镜都笑到鼻子尖上去了。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就显得实际很多,每次的家信,很少玩虚的,传阅率也就低得多了,人气不行。
对于家信,W看守所只收不发,只有每月的10号前后,给号里发一摞“案犯家属送物单”,谁需要什么东西,一一列单,由管教寄走。上面是一句人话不让写的。可能市局都是大案,怕结案前走露风声吧,人家考虑得也对,没人性没得有理有据。
在笼子里闷着,不论人与兽,都会郁闷、烦躁,意志消沉,乃至变态。记得读过克里尔一首叫《笼中豹》的诗,对失去自由的豹子的精神刻画很到位。不过克里尔显然是在象征所谓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而不是写来给监狱里的人“明志”的。我也没脸把自己比拟成那只跳着“孔武有力的舞蹈”的豹子,但豹子的感觉还是可以有一点点吧。
唉,怎么表述呢,这里每天都很……靠!每天都一个操行,互相吹牛,侃女人和黄笑话,骂警察骂两院骂他们效率慢慢慢,压抑,寂寞,烦躁,不知所终,自己熬着不说,还得陪几个准备去死的人一天天消耗苟活的残生,谨小慎微的,彷徨之后又不敢呐喊,靠,靠!
一次梅丽给常博摘录了一段话,多少改变了一点舒和我们三个臭知识分子的感受。
那段话是从俄国作家赫尔芩的《囚徒生活》里抄袭来的:“一个人倘使有一点内心的养料,他不久就会习惯于监狱生活。他很快就会习惯笼子里的宁静和充分自由——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消遣。”虽然我们三个都觉得自己是内心有点“养料”的人,但一下子就上层次,还真有些困难,况且,我们呆的那个笼子里,也实在缺乏赫老所说的“宁静和自由”,估计赫老前辈关的是独居吧。
坐牢和坐牢是不能比的。
舒和小声说:“不过,有知识的人和那帮白痴比起来,环境虽然一样,感受还是有差别的,至少我们懂得超越那种苦闷。”常博以为然也。我说:“可能吧,你慢慢超越着吧,我不打消你积极性。”
舒和笑起来,说我也就是给你俩提供一个可能性,我自己还真不能超越了,我还得给自己加压,压力越大,产生精神病的基础越雄厚,我撞出去的几率也就越大。
和常博比起来,舒和其实真的很不愉快,案子只是一个不愉快的基础,还有一些是感情上的。从我到市局以后,从没见过舒和老婆的来信,只是每个月来给他上800块钱的帐,也不用舒和寄单子回去,自觉性很强。在看守所里,800块钱可以让舒和在物质上获得极大满足了,但他很郁闷,说老婆肯定变心了,给他送钱其实是走个过场,打掩护,一旦他被枪毙了,她心里也不觉得慢待他,不需要自责了。
丰哥听见了就破口骂他混蛋,丰哥说:“我老婆就是给我开一个绿帽子店,就是在外面卖,只要月月给我盯,月月帐上见钱,我就一百个知足,还得感激她。你拍屁股进来了,还要老婆在外面给你守节,给你挣钱“托屉”,你给人家什么啦,这世道里,谁欠谁什么?操,你以为你和那个陈兆一就干净啊,谁信呀,别装逼了,知识分子怎么了?——你以为就我们流氓会搞瞎扒挂破鞋?知识分子更他妈脏,当婊子还立牌坊! 一面自己胡搞乱操,一面还道貌岸然,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在你们眼里,谁都丑恶,就他妈你们干净!”
当时不知道丰哥对知识分子咋那么大仇恨,人家不就多念两天书么,至于嫉妒成那样?冲这劲头,要赶“文革”那会儿,舒和不叫他活活掐死才怪。
舒和后来和我们说,他很爱自己的老婆和六岁的女儿,他说他和老婆是大学同学,他老婆很漂亮,是公认的校花,当时很多实力派情敌和他竞争,他很精明,观察到老婆爱吃橘子,就经常让她发现自己的桌斗里多出几个神秘的橘子,在给了她足够的困惑和感动后,又适时地让她捉住,一个温柔的阴谋与爱情的缘分于是开始……
“越是高傲的女人,越抵挡不住小恩小惠的诱惑,男人的感情投资,实际成本往往不需要很多,男人的智慧是最重要的。”舒和总结说。
舒和只能在回忆里捕捞一些散碎的欢乐。一回到现实中,他就开始对自己巧取来的爱情没有信心了,他说他一进来,那些觊觎已久的情敌肯定会打着关怀的幌子,抄他后路。
“我不死心啊,”舒和说:“我努力创造的财富,都有可能让那些当年的手下败将来一个不劳而获、财色兼收啊,我这一路拼命下来,图什么呢?只落个为人做嫁衣!”
所以舒和坚决要撞出去,坚决要把精神病伪装到底,只要检察院的一提他,他就马上通电似的来劲儿了,眼也直了,嘴唇也耷拉了,要不就模仿新《笑傲江湖》的片尾曲,长长地“咦——呀!”一声,云步亮相,跨出牢门,或开唱流行歌曲,或“手持钢鞭我将你打”,惹得号筒里一阵小骚乱。
他第一次“咦——呀!”的时候,把在门口张望的丰哥给吓了一跳,笑着骂他还真“神经”。负责提押犯儿的管教只管笑。看守所的监规里没有不许押犯装疯的规定,管教也白落一个看乐儿。不管你疯不疯,你能撞出去是你小子的本事,只要不在所里“闹杂儿”就行
舒和是我们号筒里一个特色菜。大家都喜欢吃。
常博质疑舒和:“你一会儿装,一会儿不装,怕不灵吧。”
舒和说:“我是间歇性的,要不就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可以在外企供职了,一精神病人家能用吗?”
我说:“你欺负我们不懂法啊,间歇性精神病也得看你作案时是不是发作,你要发作了,还能搞屁设计?还诈骗?再说,你那诈骗也不是一会儿就完成的,难道你能说服别人,让人相信你只有在发作时候才接茬作案?找乐哪!”
舒和说:“我先不管那个,只要能通过专家鉴定,万里长征就走完第一步了,有了这个鉴定,下一步就是钱说话了,钱比嘴硬,比法也硬。”
原来万里长征就第一步费劲,后面的就可以直接搭三叉戟了。
总体是郁闷的,但苦中作乐也是我们的看门工夫。
舒和和常博俩家伙英文都比我强,尤其是舒和,口语特牛。他们俩开始还时不时用口语交流,其实是常博想通过舒和提高技能,出去以后也以一新面貌示人,丰哥严厉制止了在号里说外国话,他说谁在我跟前说鸟语也不行,要说就得大家都懂,这样才好互相监督。我很幸灾乐祸,破,拽高档次的,不带我玩儿?
可我们还有其他的途径,给自己解压,使自己暂时忘记身陷何处。
除了玩数字游戏和脑筋急转弯,我们仨时不时就引经据典,批评时政,总之这些污七八糟的话题令我们“快活”,令我们感到自己是属于内心“有养料”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是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忘记了我们“应有的”郁闷和其他,爽!爽得无聊也爽!
我们还经常对诗呢。我是最好的,不是吹牛。比如我们相约给金庸的作品写诗,最优秀的就是我的两句:“千峰拥日暖,一剑倚天寒”,“笑傲江湖易,独孤求败难”,原诗有一百多行,几乎没有废话,把俩小子全镇了。舒和多傲啊,乖乖承认我比他牛叉。
我曾经给舒和写过一首打油的,拿他找乐,也记不全了,有那么几句:多情总被她笑,给我几顶绿帽……生不如死可叹,吹灯拔蜡何憾。
舒和说,如果我撞不出去,又判不成死刑,我就自杀,那时候就把你这首诗当自白了,你别赖我侵权就行。我说:“哥几个到一块,就是几世修的缘分,临死送首诗给你还要稿费么,常博,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首?”
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金子总要发光,是大便总能养苗,放之四海都一样。在W市局,只要有“活动”了,开个动员会、学个文件什么的,回头写感受表决心的差事就责无旁贷,刷拉就落舒和、常博我们仨脑瓜上来了,臭鸡蛋似的,擦都擦不掉。好在这些都是小玩意,放我们手里不叫个项目,要交给大臭那样的就成攻坚战了。所以文化人在里面的作用还是不可低估的,只不过我们自己找不着自豪感罢了,跟参与修宪没法比。
我们自称“狱用文人”。
这天,庞管给了我们一本资料,说写个“卡夫卡的论文”。这事舒和和常博说什么也不掺乎,逼我一个人单练了一整天。后来丰哥笑着告诉我们,说他在庞管办公室,看见一小妞把论文拿走了,还说要请庞哥消夜呢。啧啧,连小情人的东西都拿哥们儿这来?
丰哥说,你还别得便宜卖乖,干文职多他妈美,你没看见管教的衣服床单都拿进来让小不点洗嘛,点名要小不点洗,别人都不敢碰啊。操,让你干活,那绝对是看得起你。
丰哥说得有点道理,经常给管教干各种活计的押犯,轻易没人敢欺负,别看我们自己戏称“狱用”,在他们眼里,那可是尊贵的“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