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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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门课 (1)

我相信即使时光可以倒流,生命的历史却不能改变。不论以何种心境面对,历史是需要制造它的人承担的。

这天早晨,当我走出家门时,我尚未觉察:两年来一直在沉默的一段历史,已轮到要我承担的时辰了。

十月的朝阳,灿烂得有些无赖,我从门口搭了出租车,到刑警队去。几天前,W市C县的刑警找我时,我正在南京开“二渠道”的图书大会。当时程刚的电话追到南京,我就觉得蹊跷,不过也没太在意,这两年,为了抓捕施展,他和他的助手小扈跟我混得比初恋情人还热乎。程刚是经侦科的探长。

刑警队的老狗照旧叫得很凶,我示威地瞪它一眼,径直上了二楼。向里走,程刚正往外迈步,几乎跟我撞个满怀,一看是我送货上门了,立刻大嘴美成了破瓢:“我们正要接你去呢。”

“哪敢劳您大驾。”我谦虚了一把,进屋就坐在那张靠墙的革面沙发上。两年前,我第一次被请进刑警队时,坐的就是这张沙发。

程刚懂事地把一盒“红云”推到我面前。这两年,程刚在我身上糟践了不少烟,我想,他也早该烦了吧。刑警队这帮哥们儿的态度一直还是不错的,有点人民子弟那意思。接待室的墙上,也没有传说中的“坦白从宽”什么的标语,警察也都是便装,环境营造得很亲切。

“麦麦,施展回来了。”我刚抽了一口烟,程刚就轻松地告诉我。

“好啊,我正想他呢。”我笑道,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施展逃跑后的两年里,他们已经把我诈得风雨不惊了,今天又弄这老套子?俗。

“不信?看看这个。”程刚把半尺厚的一摞笔录往我面前一推,让我看到了按在红手印下的“施展”两字,然后很快地拉了回去。只这惊鸿一瞥,我的头已经“轰”地一炸。

“啥时候回来的?”我有些木呐地问。

“这个就不用你关心了,以后你们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能见面吗?”坐在沙发上,我往前欠了欠身子,已经没有刚来时的坦然。

“那还不简单,呆会就把你们关一块去啦。”

“嘿!还有我什么事呀?”我一脸无辜,坦率得跟一学龄前儿童似的。

“耶,你白玩我们两年啦!”程刚也委屈得象个孩子,说完就换了副脸谱儿,看一眼旁边坐着的小扈,小扈会意地摊开一本笔录,刷刷写起来。

程刚问我:“麦麦,你是69年的吧。”

“对,11月12,阴历行吧。”

“户口本上的?”

“对。”

后面是我的亲属状况,以前没问过这个,我想今天应该是有些特别了。不是要扫尾就是要深挖。

“跟施展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

“一届的?”

“他比我高一届。”

“那叫校友。”

“校友就校友,这些你不早问过了吗?”

“麦麦,这次跟以前不同,以前那叫询问,今天这叫讯问,你还学中文的哪!告诉你啊,再跟以前那样指东打西胡说八道可不成,这笔录是原始口供,将来打官司得靠这个垫底,你要不当回事,以后别后悔。好好说啊——啥时候送施展跑的?”

“不是跑,他说他出差,我又不知道他犯法,不然能放他走吗?怎么说咱也受过高等教育啊。”

程刚抬起头笑道:“甭跟我唱高调,我也没说谁犯法,犯不犯法得法院说了算。现在你和施展都是犯罪嫌疑人,还不是罪犯,可我得先关着你们,这叫拘留审查,没问题了当然放你。”小扈插嘴说:“程探长今天这是好脾气,也就跟你啦,要放别人,还给你讲政策?一脚先踹旮旯铐上再说!好好配合吧。”

“你别污蔑我形象啊。”程刚笑过,突然很决绝地望着我:“在‘安全地带’,你给了施展多少钱?”

后来我发现这个问句设计得挺棒,在里面巧妙地布置了两个陷阱,一个是状语“在安全地带”,一个是宾语中心词“钱”,更重要的是,它先声夺人地给了你一个明火执仗的暗示:“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某地给过某人钱,够具体了吧?我们还知道更多哪,就看你态度了……”。在这样的陷阱面前,没有斗争经验的人一下子很难避开,除非你很快地分析出这个问句的语法成分,并且有能力组织语言去反击,才能侥幸化险为夷,但遇到这样的对手已经先有些心惊肉跳,看来程刚并不是“自然灾害”那几年头吃白薯干儿长大的。

“安全地带?那大鸡窝可是咱W市的腐败基地啊,我有资格跑那里去?哪挨哪呀,程哥。”这就叫垂死挣扎。

程刚多少有些痛心地数落我:“刚说你啥来着——争取一好态度!要不是掌握了一手铁材料,我能空口白牙问你这些?都家门口住着,将来怎么见面?施展都交代了,你还挺什么挺,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值当的吗?挺大一爷们儿送朋友俩钱儿还不好意思说?又不是偷不是抢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可以根据别人的证言给你打认定,打认定可就对你不利啦,你考虑考虑吧,咱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那害人之心么?”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想不出他想害我的理由。

“其实你这也不叫个事儿,关两天意思意思也就放了,不就给朋友点儿钱么?谁还没点儿江湖义气啊,都理解。我们这也是应付差使,不把问题弄清了不好交差——是不是时间太长,想不起具体数目了?大概个数也行啊。”程刚循循善诱地说。

终于,我轻轻地有些绝望地一笑:“五千。”我突然就不想抵抗了,我发现这个游戏在施展被抓的瞬间其实就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玩儿了。我看到程刚楞了一下,他或许更愿意看到我继续做负隅顽抗状,可惜我没给他获得快感的机会。老鼠一不动,猫也显得有几分委靡了。

接下来的对话很轻松,竹筒倒豆子。

最后,程刚说:“看看,有没有笔误,要没有,就写上‘以上看过,全对’,然后签字。”一副尘埃落定的神态。我看了几眼,心里有些茫然,一边签字,我一边问:“这次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了。”程刚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刑事拘留证”。“刑拘”我的理由是“涉嫌包庇、窝藏”。我没什么感觉似的,懵懂着顺手签了。我当时也不太明白我跟“窝藏”怎么扯上边儿的,不过我没问。

“时间写2000年10月13号午时。”程刚提醒我。我纳闷地写了个“5时”,在程刚的正确指导下又改了过来。

办完手续,程刚给了我棵安慰烟:“家里有嘛事儿么?”

我说:“打个电话吧。”“这就给我出难题了,写条子还行。”

“行。”我匍匐在桌上给老婆琳婧写便条,告诉她我可能得在“里面”呆几天,让她放心,事情说清了我就回去。当时,我心里很难受,琳婧正怀着孩子,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我的事肯定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没事儿了。”程刚示意小扈:“跟大史办手续去吧。”

我知趣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大半截香烟按在缸子里。小扈问:“还戴手铐么?”程刚说算了,又笑着嘱咐我“别跑啊”。以前,每次我们分手时都要握手的,唉。

小扈领着我朝楼下走。

听着我们俩落在楼梯上的沉闷的脚步声,我知道,另一种生活即将开始了。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认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怖感。

初入牢笼

胖乎乎的探警小扈引领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从这里穿过去,刑警队后身儿就是C县看守所的院子了。施展逃亡后,我鬼使神差地到墙外溜过一遭,看守所的围墙不过三米高,形容削薄,上面拉着铁丝网,除了冷森森的,并无预料中的威严。没想到现在,连里面也要让我看个够了。我一直怀疑施展能否被抓回来,不料事情结束得这么突然,连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给我留。

以前批过八字,人说我是土命,土命逢辰巳为地网,天罗地网, 主疾病、牢狱之灾,大运流年遇之,于人不利,以前只当是屁话,莫非这次真要应验了?

“又来一个啊。”小扈对着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白胖子正往嘴里塞着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大史撒尿去了,先等会儿。”

我刚把屁股往墙边的椅子上撂下去,胖子就探着脸儿嚷嚷开了:“哎哎,那是你坐的地界儿嘛!”我赶紧站起来,看见小扈冲我乐那样子,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了。现在身份不同了,得注意形象。不过,以前我吓唬自己学生的时候,也没这么横过,挺大一老爷们儿叫他喊两句,心里还真别扭。

正立着尴尬,“大史”回来了,这个一脸横肉的警察一边往里走,一只手还在裤袢上动作着。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旁边戳着去!”大史皱着眉头子横我,我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已经有些小麻木。

小扈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问:“贪污还是诈骗?”我说包庇。

“讲哥们儿义气进来的。”小扈笑着补充。

“傻不傻!叫啥?”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里面有没有钢板?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我照办了,然后提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扈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小扈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扈、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个门,我开始明白:警民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

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大史点了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一边在墙上的几排卡片上扫描着,一边冲我说:“现在购物券没了,回头给你送号里去……13号,安排13号吧。”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把我浑身上下搜刮了一遍,用力一扯,裤袢上的一枚铜商标被拉了下去,顺手扔进垃圾篓,然后冲我一努嘴,似乎漫不经心地说:“走。”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

“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帐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羁押区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里面看起来不大,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象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像矮了些。随着铁拍子门咣啷哗的响声,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象往圈里赶一只猪。我往里一迈脚,面前是个3米见方的小院儿,墙边堆着一溜鼓鼓的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上半部开着课本大小的一个栅栏口,我的目光正跟趴在栅栏口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我的心不由紧了一下。

我抱着被子,随在管教身后向二道门走去。里面传出噼里扑隆的响动,有人喊着“坐好、都他妈坐好!”。

这道门没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我们这是文明号儿,嘿嘿。”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子,挠在我心上。自由,自由没了。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象个放大的铅笔盒,正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仿佛乡下给猪添食的洞,后来知道这是打饭口。狭长的过道左侧,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似乎一脚踏进了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儿上,过来。”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儿,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