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光挺起腰杆,笑道:“丰哥你甭担心,只要你一句话,要我罩谁我包准给足面子!别看我警察出身,道上的义气还是讲的,办不出离谱的事来。”
“我泼诶——呸!”东子靠在墙角,猛烈地表达着自己的鄙夷。金鱼眼是最不要脸的,一个破协勤,还张口闭口警察出身。
我想大多数人的心里都翻了个个,别看没人表态,感情都复杂着呢。
不归路
金鱼眼像等待转正的二奶,也不嫌寒碜了,扭扭儿地走到台边上,时不时还总惦着跟丰哥讨论一下号内号外的形势,想提前过几下二掌柜的瘾。丰子杰总是不咸不淡,哼哼哈哈。有一次小不点跟丰子杰撒娇,央求丰哥下队之前,给他挑件好东西留纪念,丰子杰借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急啥急,我死了以后都是你的!”
东子可就没有顾忌了,跟金鱼眼从来就直来直去,偶尔来回不直的,横着扫一杠子,更让金鱼眼难受哦。金鱼眼心里,不定多恨东子呢,估计每天睡前都得许几百个愿,祈祷明天早上一睁眼,东子就被拉出去凿了,啪!
那天前半宿,庞管把丰子杰提走了。临走,庞管专门注意了一下,问东子呢?丰子杰说钻底下睡觉去了。
丰子杰不一会就回来了,拿了一双新皮鞋,轻轻放在铺边上。
金鱼眼眼睛一亮,问丰子杰:“明天走?”
“明天。”丰子杰瞟了一眼铺下面,爱答不理地说。
牢房里面的人都很敏感,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推论出将要发生的情况。号里是不让穿皮鞋的,丰子杰一拿皮鞋回来,大家就明白了,肯定是给东子拿的,东子家里早把皮鞋送来,寄存在管教手里,只等执行死刑的前夕,才把上路用的东西都送进号里来。
死神已经跨进门口,东子还在铺底下嬉闹着。
香香终于爬了出来,丰子杰拍了他脑袋一下:“怎么样,把东哥伺候美了么?”东子一边往外爬,一边笑着说:“以后香香就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许沾。”
丰子杰把皮鞋往前挪了挪:“庞管刚给你送来的。”
东子愣了一下,转而轻松地说:“这回是真的了。”
丰子杰笑道:“上次虚晃那一枪,把你给折腾惨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这时对门的喊:“丰哥,你们那明天有走的吗?”
东子说:“我走,东子,你们那几个?”
“我们仨,谁谁、谁谁跟谁谁。”
“嗨,明天搭个伴,路上互相照顾啊!”东子喊。
“这回69个,严打了,造造声势,你上次验血没走成,就是为了凑这一拨呢。”
“靠,69个!不少,挺热闹的。”
这一次走链儿,告别仪式没有弄得那么隆重,也是上次太投入了,再来一次觉得意思不大了吧。而且,晚上看东子睡得似乎很香。
早上天刚麻麻亮,号筒里就乱起来,咣当咣当开铁门的声音响成一片。东子早就穿好了衣服,一听外面的动静,就知道武警进来提人了,立刻提着脚镣下铺,值班管教来开门时,号筒里的道别声和镣铐的哗啦声已经嘈杂不堪。听那成片的镣铐声,很有声势,似乎里面搀杂了各种声音:悲凉,豪迈,落寞,绝望……
东子和丰子杰握别,互道珍重。又跟大家打了招呼道:“哥几个先走一步了。”然后一脚跨出去,加入外面的队伍。
我没想到一次集中枪毙这么多人,小时候在老家的后河滩,见过一次枪毙人的,就一个死刑犯,在那里跪了,上来一个戴口罩的,照后脑一枪,登时仆地,脑浆飞溅。不能想像一起枪毙69个人,是什么场面。
丰子杰说呆会这些人到下面后,得把镣铐都卸了,换上小白绳儿,盘花绑了,然后才上车拉走,到东大城的刑场执行。
小不点说:“东哥会不会喊口号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金鱼眼说:“不尿裤就好。”
晚上看新闻,才知道东子他们原来没有直接去刑场,而是先开了个宣判大会,好像叫什么“严打整治斗争成果汇报会”吧,市有关领导讲了话,对近期W市的严打运动取得的成绩给与了高度评价,这一天,69个恶贯满盈的犯罪分子被宣布执行死刑,就是W市公安战线给全市人民的一份节日献礼。
转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所里放了假,就是一天不用盘板学习,白天可以看电视而已。丰子杰说放这个假,其实就是给大家放松一下神经,昨天搞得太紧张了。
上午转播昨晚的新闻时,我们都看得很仔细,仍然没见到反映东哥光辉形像的镜头。
估计东哥喊口号的可能性不大,尿裤也不至于吧。
大臭
东子走后,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议论了,后来提起,只说那次走链的声势真是浩大,说给后来的人听,说的时候表情都很满足,似乎炫耀着:我见过那样浩大的声势哦。
有时我们也拿大臭开玩笑,说你肯定是死刑了,走的时候不喊两句口号么?大臭说我喊什么呢?没想过。舒和说:“你就喊: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厨子!特感人。赶明儿我上刑场的时候,就唱祝你生日快乐。”
大臭进来前在饭馆抖大勺,他说他有特二级的厨子证。“其实我那水平也就二级,是我哥花钱给我买的特二,想让我多挣俩钱儿,后来一混,不是那么回事,手艺骗不了人,跟你们知识分子比不了,你们弄个假证就能长工资,当官。”
大臭的脑子不是很灵便,甚至对自己的案子都有些稀里又糊涂,他说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迷迷瞪瞪正顺路往家溜达,同村一个跑出租的看见他了,就说捎他回家,后来不知怎么又把他撂道边了,他正一个人溜达,就来了一辆车,下来人把他拉上去,后来去了派出所,问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也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什么了,最后在一本口供上按了手印,当天就送看守所了。以后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杀了人,一家三口都给宰了,那家人他认识,以前还借给他50块钱呢,怎么把他们杀了呢?大臭想不起来了,警察告诉他,那天他口渴了,到那家要水喝,那家提出要他还钱,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结果那家人输了。大臭一直没有恢复那段记忆,警察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丰子杰分析说其实真正的凶手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弄手段把大臭给套了。大家说还真有道理,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没人给他细追究,自己的事还弄得头大呢,还有闲情管别人?
丰子杰的话让大臭郁闷了几天,然后就又无所谓了,大臭说这里关着也不错,吃喝不耽误,在外面还得穷挣命。对于生死,大臭好像感觉很麻木,说不出所以然来,活着浑浑噩噩,死又似乎很遥远很陌生,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概念。看到大臭,我不知为什么总想起武当来,武二哥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和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是相辅相成的,武当让我感觉很真实,而这里的死刑犯和准死刑犯们的状态,多少超出我的经验,让我不停地费解。
舒和跟我说:“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人犯得了多大的事,就会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犯死罪的人,只要是主观故意的犯罪,从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你说的那个武二,从来就没想要杀人,所以一看出了人命,当然要崩溃了。”
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比如施展吧,捕票上签的是“集资诈骗”,损失了几百万,我查过《刑法》,按这个罪,肯定是要判死刑了,可几次见面,他的状态都不错,看来是真的看开了,当死亡的命运成为必然,反而没有压力了——真是这样吗?我没有类似的体会,只能对这些视死如归的家伙们高看一眼了。
东子走后俩礼拜,我们号儿又塞进个红脸汉子,叫潘正侯。潘正侯很风趣,虽然年过四十,跟舒和我们几个倒聊得到一起去。打一进来,丰子杰就笑称潘正侯为“侯爷”,戏谑中也搀杂有几分敬重。
侯爷进来就没擦地,也没睡板下,因为侯爷的钱卡上有2000多余额,让丰子杰先高看了,一扫听,原来侯爷在外面包大篷,就是有个私人大田园,搞菜篮子工程的,农民老大哥里面的大户啊。最关键的,因为侯爷是杀贪官进来的,而且一气杀了6个,丰子杰就喊他“爷”了,表示强烈敬重。
侯爷一来,就表现得很大量,挥金散玉,乐善好施,大家都喜欢,所以侯爷说话随便些,丰子杰也宁愿担待。关键是人家侯爷嘴上有个把门的,除了对社会不满外,号里的事不掺乎意见,不讨人嫌。万家灯火时,惟独海大爷是个例外,侯爷只给了他半天好脸,大爷长大爷短地,一打听,敢情是一贪官,立马就没了好脸儿,背后喊开“老逼”了。
潘正侯对我的案子很高看,说做人嘛,就得义气在先,梁山一百单八将,抄起哪个来不是响当当的,见着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啊,佩服!他问我的“同案”骗没骗老百姓,我委婉地说:老百姓哪有钱让他骗?侯爷立刻说:好,骗得好,现在有钱人没几个口袋干净的,不坑他们坑谁?
潘正侯说你们这样的,落在这里算窝住了,满腹经纶不得施展啊,要放外边,还不老鹰似的满天随你们扑腾?
侯爷用遗憾的口气表达出的赞美很中听,尤其是他那股发自肺腑的腔调,更让人舒服,一下子真要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被困笼中的老鹰了。压抑得高傲。
现在号里共塞了25个人,活动空间显得局促不堪,人的精神也不觉都狭隘窘迫起来。我已经被关了半年多,案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心里窝着火,又得不到释放,隔一段时间,嘴唇就起一次泡。
我甚至经常有一种恐惧,怀疑我已经被彻底遗忘了,象卡夫卡那个无休止的《诉讼》一样,弱小的个体在莫名强大的命运面前,任由摆布,无能为力——天啊,不会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吧。
钦点鸟屁
天气渐热起来,号笼子里的气温很高,如果可能,真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狗似的哈哈气儿。25个光棍,14平米的小笼子,在普遍高温的地球上,透不进风来。几乎每天下午,整个号筒的铁拍子门就都打开了,混得好的押犯,都坐在紧靠栅栏的地上,把号筒里流动的空气霸占了。其他人只有穿着大裤衩,半死不活地在铺板上坐着,前后分成三排,不时地抱怨着,骂着谁的娘,都没有定语,只要泛泛地骂,好像就可以消解几分暑气似的。
每天下午,劳动号的都抬了两个大箱子,在号筒里吆喝:“冰棍——各号统计一下啊!”或者是抬来冰袋,还有水果西瓜生食蔬菜什么的,品种比较丰富,基本上能和外面的社会接轨。
丰子杰早安排小不点“盯档儿”,小不点拿个破圆珠笔喊:“嘿嘿!都谁要?”
这时候,帐上有钱的都精神焕发了一下,纷纷报数。
冰棍是每天有,很硬的那种棒棒,糖精味的,不过,凉还是肯定凉的,比外面的价格贵一倍,特区嘛,消费水平就是高。有时候是一块钱一包的冰袋,我们买来,都先在身上乱蹭乱贴,不化成水,都不舍得开袋喝,怕资源浪费。
没钱的人,一般就只能瞪着火热的眼睛,看别人欢喜了。不过,平时不太讨厌的穷人,有时也会受到施舍,领了情,必须千恩万谢,做出恨不能为对方树碑立传的表情来。
大臭的后台经常是刘金钟,其他几个也偶尔有我们接济一下,丰子杰也间或告诉小不点给谁谁带一小冰袋:“这两天谁谁表现还不错。”谁谁颔首致谢,丰子杰就大度地说了:“我不在乎这俩钱儿,天天给你都给得起,就是看你走不走人道。”谁谁只有感恩戴德地表示以后更加努力。嘁,不就一冰袋嘛,在外面值当的这样么,还得上升到人生道路的高度上去?可这是“里面”。
里面的尊严不值钱。掩藏甚至放弃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打碎别人的尊严,是老大们的一种乐趣。
可是,也有渴望丧失一把自尊的人,却苦于没人给他机会,比如专爱占小便宜又好吃懒做的于得水。这个家伙太猥劣了,削尖了脑袋想算计人,看见核桃皮都想挤点汁出来,早被丰子杰给当坏分子封杀了。
一次这厮凑常博跟前小声说:“弟弟留半根给我唆两口吧。”常博脸一红,不好意思了,好像欠他的一般,直接把刚咬了一口的冰棍递给于得水,于得水连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嗖”——从门口那边又飞过来一整根的,“邦”地砸在脑门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丰子杰在那边骂开了花,把于得水家所有雌性动物都日了一轮,还不解气,最后连带嘴的茶壶都捎上了。于得水眼看着手里的冰棍慢慢化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竹片了,也没敢动一下。
从那以后,于得水就彻底地跟冰制品无缘了,水管子进来时,于得水喝凉水都受限制,丰子杰说你不于得水嘛,这回让你得不着水。
从于得水这个活教材身上,我们受到深刻教育:做人要本分。
溽热难熬的环境里,大家正抱怨不迭时,另一个“不本分”的家伙被塞了进来,并且很快演绎出一个新的case。
那家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冲外“嘿”了一声:“嘛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