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年轻时候瞎惹祸,让人捅了一刀,缝合得不理想,后来肌肉开放啦。轻伤不下火线,现在队里这么重视生产,我能拿病说事吗?”老三真诚地说着。
官儿,不论是谁,都赞许地点点头,心里记下了。
在经济上,老三跟那几个杂役掺乎不上,好象没看他怎么接见过,小佬说:老三一般两三个月家里来一次人,一次送二三百块钱进来。老三早离了婚,外面还有个十六七的儿子,判给他了,现在暂时跟他前妻过着。
老三我们两个,还是打着丰子杰的幌子,混得每天笑脸相迎。而且我也看那老三是个有前途的,多亲近至少无害吧。
可恶的还是日本儿,这老家伙脸面全不需要,吃饭时端个饭盆满工区乱溜,跟那个叫兄弟,管这个叫师傅的:“哗,弟弟料够足的啊,看哥哥这盆里,除了白菜还是白菜。”
有那脸薄的,比如邵林,就让他:“六哥来截肠子?”
日本儿笑容灿烂地受了,嘴里还要得便宜卖乖:“还是弟弟疼哥哥,以后看哥哥表现啊,有事说话。”
这“六哥”还真不爽言,有时邵林穿网子的白条弄废了一根,找到库房去,很快就领了一棵回来,还不用记帐,这些小辅料本来就打着伤耗来的。但周法宏去就不灵啦,一会儿就听库房里热闹起来,周法宏叫道:“别人领得,我咋就不能领?”听着耳熟,不觉想起未庄的阿Q来。
“你还别咬边儿,库房是随便进的吗,叫你们组长来,我得走手续,都照你这么乱来,不乱套了吗?”日本儿振振有辞,还句句在理。
周法宏恨恨地出来,嘴里骂着“狗眼看人低”,一边央我去给他登记。
日本儿跟我说:“这个白条的耗损率定的是百分之点五,你们一个组一天只能多领6根,多了就要扣钱。”我说:“咋规定的咋办呗。”
以后我每天都多领出6根白条来,用不了就存着,给弟兄们接短用。日本儿很快就嗅到了味道,又规定必须拿弄坏的白条换新料,而且这个规定针对了每道工序,很多人都骂他混蛋,骂他狗腿子。
本来这里没有王老三的事儿,可他也跟着大伙一块骂,骂得似乎更激情投入,而且给宫景起了个新外号叫“糜烂”,不知道日本儿哪里得罪过他。
老三说:“我瞅这种狗就来气,当初他算个屁呀,想给我叼我都嫌他脏!天天不就捡我烟屁嘛,现在好,得了点势,马上就开始掐巴人了!瞧他那把脸儿,嘬口烟都带穷相,又穷又奸!”
老三和日本儿都是攀着林子这棵大树爬上架的,还有那个胖子,将来也肯定要给安排个“位置”。我慢慢看出,林子用人,用的是一个“忠”字,倒不贪图什么特别的实惠。象华子之于我,就显得被动,没办法跟我来盛气凌人那一套,时间久了,只能屈尊以“弟兄”相向。
总之,除了脑力和体力,经济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老三和日本儿的帐户上盆满钵平的,可能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老三的“外围”,打得也比较好,跟几个组长的小劳作以及那些混得有几分脸的老犯,几乎不往摩擦路线上挨,小矛盾弄个嘻嘻哈哈,显得他还蛮有风度,但冷眼看他脸色,也恨恨的、自觉忍辱的样子。
“兵兵,这个地方,自己看看,跑单针了吧?别说三哥鸡蛋里挑骨头吧?”他先让你自己看清了。
赵兵“耶”一声,敷衍道:“就一针,谁也保不住啊?”
“还跟三哥嘴硬?放别人我肯定让他拆了重缝,得了,谁让三哥爱你哪,我给你修修吧,下回注意啊!”说得赵兵欢喜地回去了。
“胖子,看看,看看,花线又松了,你胳膊根比我肌肉开放那大腿还粗,一个花线楞抻不紧?要是哪天三哥把你惹了,你拿花线勒我脖子肯定不这么惜力。”
胖子大声嚷嚷:“嗨,兄弟能那样吗?我疼三哥还来不及哪。”
老三笑道:“行啦弟弟,别骗三哥眼泪啦,这个我给你紧两把过去,以后要真心疼三哥,就卖点力气。”
又哄胖子一高兴。
管教和杂役在旁听了,都赞许。管教肯定觉得老三工作方法得当,杂役则是看见自己人被优待,心理舒坦,觉得老三还识路儿。
赶上老三跟鸟屁发脾气甚至动粗,估计管教也会想:是不能都那么客气,这帮狗娘养的,不来点狠的不行。杂役当然觉得老三就得这么干,他在前面一冲一杀的,倒省了林子他们不少口舌。
我闲了时,看他在那里献艺,就瞎琢磨着玩。越想这个老三越有前途,当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林子和二龙在那横着,他也没有太大空间,但将来肯定不该混得差的。
至于日本儿,也没少让我走脑子,看他来气是一方面,不能得罪他也是真的,小人啊。观察来观察去,我更信了二龙的话:这就是一条杂种狗,他眼里只有骨头,有骨头的就是好人,没骨头的就是混蛋。
我是属于有骨头的那种人吧,其实不要多,隔三岔五丢棵烟过去,他的笑脸就花儿似的开不败了,再加上大果仁、小扣肉的,还不把他美疯了?可我开始就不惯他那毛病,有一天吃饭时候,日本儿溜过来惊呼:“呀,老师,咱爹咱妈没少给你上货啊,咱是亲兄弟啊,咋就疼你一人儿哪?老哥这里苦啊。”说的情真意切,当时把我气乐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赵兵看我一眼,那意思——“给他根骨头”?
我赌着气,还就不理他那个茬口,骑洋马装大傻谁不会呀?我笑道:“六哥,你对爹妈孝顺不够呗。”
日本儿知道我脸皮薄,遂穷追不舍地跟我说:“咱爹妈不管哥哥了,弟弟你也不管了?”我说:“管,将来老了要活着出得去,兄弟给你买个别墅住,名车美女配上。”边说边大口地吃,还吧唧嘴。
日本儿悲哀地说了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啦。”转别处去了,在不远处的老三冲我挑了下大拇哥。我心里美了一下。
晚上我得意洋洋地在日记里写道:
我们的库房管理员“六哥”,母亲是二战后被侵略者抛弃在中国大陆的日本女人,在漫长的时代变迁中,虽然可以想见他这样有特殊背景的人,一定有着很多痛苦的回忆,但他的性格依旧很乐观。在我们眼里,六哥是个风趣的老头儿,经常到我们中间来接近一线群众,讲些轻松的话题,活跃紧张的劳改气氛,大家都很喜欢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有人不忘了给他点儿,让他也体会到大家庭的温暖,他也不虚伪地客套,跟我们亲如一家。今天吃饭时,六哥就跑我们跟前讲了几句笑话,“咱爹咱妈”地跟我扯,逗得我喷饭,一下午都心情愉快。
解决问题是为了制造问题
“今天灰网组的原料数目出了点小问题,我很着急,多亏六哥的帮忙,才顺利解决。六哥真是个热心人,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他。”
这是我“心情愉快”后的下一篇日记。
那天日本儿黑了我一家伙。
我按扎领了料,象往常一样签了字,回到线上给大伙一分,发现有一扎网子缺两片,我赶紧跑去库房,跟日本儿说明。日本儿皱着眉头说:“不可能啊,都是成扎来的,从没出过这事呀。这个我解决不了。”
“那怎么办,我的数确实不够呀,那么多人现场看着呢,我又不可能把网子藏起来。”
“哎,我可没说你藏网子啊,备不住谁弄破了网子,怕挨罚从你那偷了两片哪,你先回去查查,回头咱再解决。”日本儿帮我分析,真事儿似的。
我说好吧。
回来先让大家停了,把手里的网子全数了一遍,不仅没有多出来的,周法宏还叫起来:“咳,我这里也少一片。”
我明白了,肯定是宫景这个杂种做的手脚。妈的!我现在比二龙更看深一步了,在日本儿这种狗眼里,有骨头而索取不得的人,是比根本没有骨头的人更可恨的,在这点上,傻柱子在他眼里,都要比我可爱许多了。
老三过来了:“咋的兄弟?”
我说了。老三骂道:“绝对是六王八蛋的坏门儿。”然后诡秘地笑道:“回头我瞅冷子进库房给你拿几片补上,让他干瞪眼。”
“妥过一时,妥不了一世,我看不是长久之计。你不能天天给我隔空搬运吧?”我否决地笑起来。
老三直起身子说:“对付这阴的,就只能用阴的,看谁坚持得到最后,玩的就是心理战,谁先崩溃谁先完。这都是查无实据的事,你又不能进去干他一顿,那样你也没好结果。”
我说:“我当然不会去打他,他配我一打么?老三笑道:“行啊,老师也有点流氓味道啦。”说得我脸上笑,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有些惭愧。
“我看啊,把前因后果跟龙哥、林子、主任他们都说说,就算最后还是得赔钱,也捎带着给这王八蛋穿上小鞋。”老三给我指路。
我明白老三这条路,不是体恤我,而是专门指向日本儿的,他想借刀杀人罢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惶论罚款的事是否能免,林子他们不仅对日本儿会有看法,对我也要小觑一下了:“闲事儿不少啊”。那样反而得不偿失。
我一边跟老三打岔,说我得好好想想,不就玩嘛,又不是一天两天就结束了,要玩我就陪他到最后,得设计个持久战的计划。老三笑着走了。
其实我有些怪自己太伤日本儿了,何必呢?不就一条狗吗?我惹他干什么?知识分子那套臭毛病又犯了吧?这里是监狱啊,这么小一个封闭的空间,什么矛盾都得直接面对,没有回避和逃脱的余地,遇到问题就只有一条路:解决。有人靠打,有人靠耍,有人靠门子,有人靠银子,总之要解决。有句话似乎只适合监狱外面的世界:“惹不起躲得起。”监狱里你不能躲,所有问题都要自己扛,不能心太软。
周法宏的意见是“背后给他一板砖儿”。我笑笑,不鼓励,也不反对。
穿了一会儿网子,我去了趟厕所,撒泡尿工夫主意已定,回来直接奔库房了。宫景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找到了吧?”
我大咧咧地说:“我变去呀?弟弟认倒霉,回头让主任罚款吧,谁让咱干这个差事哪?”说着,我掏出一包红山茶来:“我这一烦啊烟瘾就上来,得了,扔你这吧,省得我一憋不住犯错误,就雪上加霜啦。”
宫景笑道:“也行,我给你保存着。”
“保什么存啊,你抽吧,咱谁跟谁呀。”我边说边走,宫景在后面笑着:“老师那网子甭着急啊,六哥给你再想想辙,这钱不能叫政府挣了呀,咱爹妈可不易。”
我说:“行啊,省了钱我请客。”
第一个回合我就这样败了,败得荣幸。如果我“胜利”了,以后就会陷进问题的泥潭里,处处要加着小心。除非彻底把日本儿从库房里清出去。其实,现在我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当成库管了,这也是个是非之地啊,整天坐在里面,就是不停地转动脑子,不转,或者转的圈数不够,就得落个“湖北”的下场,转错了方向就更甭说了。
晚饭吃完了,宫景神秘地喊我去库房,塞给我两片灰网:“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就说在你脚底下发现的,补上就得了。”
我深明大义地说:“那你怎么下帐啊。”宫景凛然道:“出了事哥哥给你担着。”
我笑道:“其实库房这个事我也知道一点,不到网子黄了,不到盘点,帐上永远出不了问题。”宫景放松地笑了:“不瞒你说呀老师,六哥上次进来干的就是库管,官儿就是相信我心细,杂役喜欢咱活份,帐面上永远让两边都满意,这里的诀窍,不深入进来摸不清。别小看一个小小库房,杂货铺似的,里面学问大啦。”
我说:“我对这个不摸门儿,我学中文的,见数字就头疼。”
宫景关心地说:“那可不行啊,得钻进来,不减刑的话,明年10月我也开放了,以后谁来库房,除了你还有谁?你看那帮一个个那操行,呵呵。”
我心里又是一动,没想到一包烟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搭配过一份信息来。我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这里的事儿,风云变幻啊……哎六哥,大伙为啥叫你六哥啊。”
“我不是进来六回了嘛。”宫景一语道破,我笑起来,说一声“不和你聊了,还一堆网子哪”,拉门撤退。
回去我抖着网子笑道:“摆平。”
十面埋伏
和宫景愉快合作了一次以后,我们的关系融洽多了,我虽然心口不一,但也不急着给他上套儿,就那样维持着,吃饭时,偶尔夹给他一块酱豆腐什么的,他已经很高兴,打发这样的狗原来如此简单。按下不表。
这天出工在大门口排队时,毛毛他们的队伍也正好过来,并在了我们边上,我立刻和别人调了个位置,靠到毛毛边上:“现在挺不错?”
毛毛喜气洋洋地说:“我表哥找的门子,我们大队长。你怎么样?还干活哪?”
我说水深火热。
他说:“那赶紧让家里找人啊,听说你们那网子可够神经。”
“那么多人不都活着呢?”我笑着看一眼我们的队伍,好多人背着口袋,里面装着带回来操练的网子,败军一般。一大队伍里也有人笑:“五大的又要出海了。”大概看我们拿着网子,象赶海的渔民吧。
“快找人吧!”毛毛有些痛心疾首。
“五大的,走!”值班的队长喊了一声,我们开始和一大分开,向工区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