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古人诗,常觉其中佳句,似为现代人生写照,或竟为我代言。盖诗言情,人情千古不变,故好诗千古常新。此即所谓不朽之作也。余每遇不朽之句,讽咏之不足,辄译之为画。不问唐宋人句,概用现代表现。自以为恪尽鉴赏之责矣。初作《贫贱江头自浣纱》图,或见而诧日:“此西施也,应作古装;今子易以断发旗袍,其误甚矣!”余日:“其然,岂其然欤?颜如玉而沦落于贫贱者,古往今来不可胜数,岂止西施一人哉?我见现代亦有其人,故作此图。君知其一而不知其他,所谓泥古不化者也,岂足与言艺术哉!”其人无以应。吾于是读诗作画不息。近来累积渐多,乃选六十幅付木刻,以示海内诸友。名之日《画中有诗》。
1943年元旦于重庆沙坪坝寓楼
《子恺漫画选》自序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的动机。
我家孩子产得密,家里帮手少,因此我须得在教课之外帮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时一幅漫画中的《兼母之父》一样。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我非常亲近他们,常常和他们共同生活。这“亲近”也是这些画材所由来。
由于“热爱”和“亲近”,我深深地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见了一个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儿童富有感情,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儿童世界非常广大自由,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顶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飞机;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飞蝴蝶,以便游玩;凳子的脚可以给穿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亲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来……成人们笑他们“傻”,称他们的生活为“儿戏”,常常骂他们“淘气”,禁止他们“吵闹”。这是成人的主观主义看法,是不理解儿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态度。我能热爱他们,亲近他们,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心理,而确信他们这种行为是出于真诚的,值得注意的,因此兴奋而认真地作这些画。
进一步说,我常常“设身处地”地体验孩子们的生活;换一句话说,我常常自己变了儿童而观察儿童。我记得曾经作过这样的一幅画:房间里有异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铺。一个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脯更高,他努力攀跻,显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显然不容易爬上,因为床同椅子一样高;如果他想拿桌上的茶杯来喝茶,也显然不可能,因为桌子面同他的头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这幅画的题目叫做《设身处地做了儿童》。这是我当时的感想的表现:我看见成人们大都认为儿童是准备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们变为成人,而忽视了他们这准备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杂都以成人的身体尺寸为标准,以成人的生活便利为目的,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样,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为标准,以成人观感为本位,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很苦痛。过去我曾经看见:六七岁的男孩子被父母亲穿上小长袍和小马褂,戴上小铜盆帽,教他学父亲走路;六七岁的女孩子被父母亲带到理发店去烫头发,在脸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红,教他学母亲交际。我也曾替他们作一幅画,题目叫做《小大人》。现在想象那两个孩子的模样,还觉得可怕,这简直是畸形发育的怪人!我当时认为由儿童变为成人,好比由青虫变为蝴蝶。青虫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们是在青虫身上装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飞翔,而我是蝴蝶敛住翅膀而同青虫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儿童的心情和生活,而兴奋地认真地描写这些画。
以上是我三十年前作这些画时的琐事和偶感,也可说是我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经验。然而这都不外乎“舐犊情深”的表现,对读者有什么益处呢?哪里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呢?怎么能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呢?无疑,这些画的本身是琐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画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美的绘画。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这些画总算具有间接帮助读者的功能,就让它们出版吧。
1955年元宵记于上海
§§第六章 闲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