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幸之突发性脑出血,进了ICU,医院给出的方案,一是保守治疗,靠药物和人体的自我吸收修复,让脑中淤血消散,一是尽快进行手术。医生认为,尤幸之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身体状况并不理想,第一种方案治疗并不可行,但如果进行手术,成功和失败只能是一半一半。
“如果手术失败,会怎么样?”顾辰西看了看夏楠的脸色,才替她问出了问题。
“植物人乃至脑死亡。”医生把底话交出来,应该说,在脑外科的领域,如果他这么说就没人会给第二种答案。
夏楠站在边上,眼睛盯着一侧病房的门,他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顾辰西伸手圈住她的肩膀,她匆匆地跟他上车来医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款的羊绒杉,三月底的北京,医院的走道上,冷风飕飕。
“让我考虑一下。”夏楠哑着嗓子,嘴里和喉咙都是苦涩的味道。
医生点了点头:“好,不过要尽快,如果出血点再扩大出血,手术成功几率就更小了。”
交代完这些,医生转身便离开了,他也是半夜接到医院电话赶来的,幸好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了一点,也要给病人家属多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夏楠这几天几乎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ICU病房每次进去都要做无菌处理,一天也最多只呆一个小时,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监控室里隔着玻璃看着妈妈。现在她是真的只能坐着看看了,突然有种很无力的感觉,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每当自己要做一个决定,老天都会用另一种形式来告诉她,她不可以要那么多。
顾辰西眼看着她话越来越少,人也变得越来越沉,他知道从六年前开始,夏楠的世界里她妈妈就是她的全部,她现在要承受的几乎就是她能承担的全部极限。
海南那头的地皮果然被简氏看中,正在和叶氏接洽,顾辰西约叶礼和简默见面,简默听着两个人完全不顾及他这个简家人在场,大谈扳倒简氏的打算,不免冷笑两声:“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应该防着点我啊?”
那两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谈话。外面的人可能不知道,但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晓得,简家的老爷子是共和国法政界的泰山北斗,从四九年临时宪法的制定到八二宪法的施行,简老爷子几乎是新中国修宪史的活化石,退下来前一直都驻阵在国家司法部。
老爷子一生刚正不阿,膝下一女两儿,大女儿简玲并非亲生,但却是老爷子曾经老战友的遗孤,后来又嫁到了顾家,在简家很有长姐的地位,老爷子对她和对两个儿子完全不同,有些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对待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却不同,老爷子自己一生都为国家的法政事业作贡献,对自己的儿子要求亦是如此,大儿子简修政秉承父业,一路平步青云,升至总检察长。简修政下面一双儿女,大女儿简洁专攻国际法,是老爷子和老太太最满意的长孙女。孙子简默是简家小一辈里唯一的男丁,老爷子平时要求严格,但这个孙子也确是他的心头肉,人在外面再怎么大公无私,但对这个小子他还真不得不另眼看待,只因这小子着实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之前简默完成了美国的学业后不肯回国,坚持自己在外面闯荡,老爷子一反常态的没有疾言厉色。这小子脑袋聪明也争气,几年时间开起了规模不小的全球性事务所,横跨法律、会计、证券等多个行业,身价不容小觑。
正因为如此,简家两房儿子之间嫌隙甚大,老二简修明一直觉得父亲对大哥过多偏袒,二媳妇也是个喜欢在边上煽风点火的。老爷子无法,给他安排了去美国任领事馆法务要员,谁知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却在美国传出了一段绯闻,还给老爷子抱回了个私生的孙女儿,老爷子一气之下不再过问老二的事,几年下来简修明在政途毫无前景,对自己的哥哥更是多多猜忌。后来索性放弃了政途到南方去经商,这下倒是如鱼得水,毕竟出生高官背景,几年下来简氏已经是国内叫得响的几个大企业,近几年在房地产上赚了不少,有人就在背地里说这个简修明在北京的时候就和政府管地产这块的混得熟,难怪现在顺风顺水成这样。
老爷子却对儿子从商颇有微词,本来这样的人家就怕落个“官商勾结”的名头,简家老二根本就是一意孤行,他做得越好老爷子就越不给好脸色看。至此,简家两房之间的关系,自是大家都明了的事。
简默向来是个不爱念情分的人,他和他姐姐不同,简洁经常跟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简字,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延续到他们这一辈来,他却没有这份心。简宁他就不说什么了,那样的身世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这几年她在那个家里,也是受了那两母女不少的气的。这几天听西子说的一些,他那个堂妹简思尔的那些弯弯心思可不会比她爹妈少。所以虽是一个姓,但从小他就看惯了家里的明争暗斗,叶礼和顾辰西自然是了解他的,这次的事他不倒打一靶已经算很给他小叔面子了。
他们这头的动作开始了,那头不会没有一点反应,鱼儿甚乖,顺着鱼饵上,别怪简修明多年的老狐狸都会上钩,只这帮太子爷本就是精怪的人,这次更是下足了本,商场上利字当头,很容易就冲昏头脑。
夏楠正在医院里陪妈妈,顾北和简宁知道了她妈妈的情况,两个人轮番着来医院陪她,舅舅也是每天都会过来,夏楠看着他似乎比刚回来那几天憔悴了好多,实在不忍心,就让尤心劝劝他,他也年纪大了,别每天都来了。尤心却摇了摇头,她知道爸爸的心意,多年分隔的兄妹,见到了却发现对方时日无多,这种时候谁能劝得了?
尤心倒是比较担心下难,上次来的时候跟她说起好像叶礼要去趟海南,隐约说起跟顾辰西有什么瓜葛,但夏楠的心思完全不在,也没听清楚。夏楠知道这两天顾辰西一定很担心她,却不能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其实她也会觉得很累,只是这两天她的脑子里已经无心再去考虑他们俩的事情,只希望妈妈能度过这一关。幸而医生说出血点已受到控制,尤幸之的情况还算稳定,如果能够醒来,就可以度过危险期了。
夏楠正想着什么,手机突然响了,ICU里不允许使用手机,她赶紧跑到外面接电话,却怎么都没想到给她电话的会是顾老太太。
夏楠推辞不得,只好到约定的地点见面,是个很幽静的茶室,这种地方普通人家是不会来的,四面的景致只为了这一处小木茶室而建,走进里面就听到阵阵不成调的古琴声,夏楠想一定是顾北也在。果不其然,进去就看到了在哄她奶奶开心的顾北。
“哎呀,奶奶,这把古琴是不是坏了,怎么我都弹不好!”顾北曲不成调却还要找理由。
顾老太太拍了一下孙女儿的脑袋:“你这丫头,从小就没耐心学东西,这可是唐琴,你要给弄坏了,我看你拿什么陪给我。”
夏楠早就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想来从古至今,中国的文化里都是商不如官的,利欲熏心的事是官家不屑的,却处处都是堆出来捧出来的贵气,夏楠虽见识不广,但也知道唐琴的市值,顾家是绝不会卖了这琴的,也就让小北那么瞎胡闹地弹着玩罢了。
“顾奶奶!”夏楠对着老太太唤了一声。
“夏楠啊!”顾老太太听到声音朝夏楠看过来,“啊呀,真是小南瓜啊!快过来快过来!”
夏楠脸上挂着笑走了过去,老太太见着她很激动,问这问那的,把个顾北冷落在了边上,顾北倒不觉什么,知道奶奶有很多话跟夏楠说,托了个词说想出去边上走走,就跟她奶奶告了假。
夏楠坐在老太太边上,陪她喝着云南普洱,老太太跟以前一样,摸摸她的头。
“小南瓜啊,这几年,你不容易啊。西子能把你找回来,我很高兴,真的……我是真高兴啊!”顾老太太打小就喜欢这丫头,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变了,但要说这份感情,夏楠还是相信的。
“奶奶。”夏楠放下手中的茶盅。
“乖……”老太太拉过她的手,眼眶有些湿意,“你别怪奶奶,当年的事……哎……”
夏楠无声地低着头,握着老太太的手,过了好一会老太太才又道:“如果你能信奶奶,有几句贴己的话,你就当我年纪大了唠叨几句。”
夏楠抬眼看老太太,乖巧地点了点头。
“顾北是个疯丫头,这几年我已经看不住她了,她妈更是管不住她。西子那小子也是个牛犊子脾性,有些事认死理。我和你顾爷爷年纪都大了,不能再为他们多做什么,他们俩是我最心窝子里的孩子,可巧了,两个人都看上你了。夏楠,你打小我就是看着长大的,奶奶也是打心眼里想护着你的。但你只听奶奶一句,有些事得放下的就趁早了放下,你们这三个孩子都是一个个性,什么都争到头来就会什么都不剩,奶奶这把年纪了,不会骗你的,啊?”
夏楠直到回去的路上都还琢磨着老太太的话,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固执了,那么多年前的事却一直都不肯放下,但每到午夜梦回,看到那一个个曾经活生生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的画面,她就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想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这段时间顾辰西的动作定是不小,顾辰西没什么瞒她的,她知道这几年他二伯和简修明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老太太今天会来找她,内里肯定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事。她知道顾家的二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待她都不薄,可这件事里涉及了顾家人,老太太的用意不难理解。夏楠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突然很想大笑,可惜人生不能倒带,她是多么想回到那个连天空都明净如洗的年岁里,做回曾经的小南瓜,可是,她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