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夏楠,我觉得吧……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以再考虑考虑。”顾北一手插着一块刚切出来的新鲜杨桃,一边还拿肩膀耸着夏楠,在边上煽风点火,眼睛得意地看着躺在病床上还是一动不能动的顾辰西,看着她三哥眼睛里都快冒火了,可手脚上都打着固定石膏一动不能动,那感觉……估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她可得好好把握。
夏楠嘴角抿着笑不吭声,窗外六月的阳光亮而生气,她看着床上的那个人,记得上次顾卫宁来的时候指着他小叔叔就喊:“小叔叔,你是活木乃伊!”当时的顾辰西是什么表情?啊,好象就是和这一刻一样的吧!
这一个月来,这群人连带着顾家的上上下下,是彻底被搅翻了,贺郁兰特地把儿子转到了协和,要不留在军总医院,连好好养个病都不成。夏楠还记得,那天在一片窒息的黑暗里,什么声音都像突然消失了,她听到他最后跟她说话,他说:“夏楠,你给我记着,这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追你……”
当天救援站附近发生余震,顾辰西把乔乔一推出去只来得及把夏楠护到身下,后面的教学楼就塌了下来,幸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个三角区,一片漆黑下,夏楠被重重地压在下面,她能感觉到来自顾辰西身上好几下被撞击的力道,都震得他不得不往她身上压,可他却尽力地用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护在她的头上。当一切终于归为平静,夏楠发现自己竟然连喊叫都没有发出一声,好象突然不能用意识来控制自己的身体,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感到有股热稠液体从自己的眼前流下来,迅速弥湿了她的脸。
“顾……顾辰西……”夏楠努力开口,发出声音,嘴角尝到了腥涩的味道,一种瞬间的恐惧感将她击得全身都不敢动弹,身前的怀抱还是温热的,却一动不动,夏楠用手去抓,不知道抓到了他哪儿,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紧咬着嘴唇,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抱一抱他,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来了,滚热汹涌。
这是种从来没有的恐惧和害怕,害怕得她全身都不受不控制地颤抖起来,头脑里迅速地闪过无数的东西,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完全空了下来,直到听到一个声音。
“你别动……”
短短地三个字,还是奄奄一息一般,可夏楠却听得清清楚楚:“顾辰西!你……”
“啊……别动……”
夏楠刚想抬手去碰他,赶紧收回手来:“我不动,我不动,你还好吗?哪里疼?”
顾辰西靠着她,粗粗地喘着气,夏楠一动不动,感觉全身都承受着他的重量,可这份重量却让她心里那种空洞感被一点点驱散。
“哪都疼……”顾辰西艰难地说着。
夏楠感觉脸上有东西不断地流下来,粘稠干涸了一片,又从另一个方向流出来,她意识到这是什么,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她努力让自己思考该怎么办:“辰西,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没说话,夏楠只听到他在她耳朵边上哼哼了一声,表示不愿意,他的身上开始出汗,贴着她的额角太阳穴汩汩地跳动,这一切都在告诉她,他忍得无比辛苦。夏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稍稍侧了侧头,见他没有呻吟,知道没有牵动他受伤的地方,转过去的头正好对上他的耳边,她亲了亲他的耳廓,眼泪流进嘴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顾辰西,谁让你来找我的?”
然后她就听到他说:“夏楠,你给我记着,这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追你……”
他们被营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两人均已昏迷。顾辰西在飞机上时曾醒过来一会儿,得知夏楠也在同行的飞机上便再度陷入了昏迷,当天夜里他们就到了北京。夏楠醒过来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医生检查她的背部有多处擦伤,但总的来说伤势不重,住院观察一段就可以了。夏楠急着问顾辰西的情况,医生只说他还没醒过来。
顾北后来告诉她,顾辰西被营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而昏迷,如果再晚半小时,可能就救不过来了。即使这样他全身多处骨折,手术整整动了大半夜,顾家的人上上下下全在手术室外面候着,贺郁兰亲自进的手术室,把整个军区总院都惊动了。
夏楠当时一声不吭,心里想着他最后跟她说的话,突然觉得老天爷好象从六年前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开一个大大的玩笑,让她在疼痛中学会这一切,却忘掉了最最本原的那个自己,那个人。而这一次,他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夏楠却慢慢扬起了嘴角,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在最后来临之前来跟你约定这是最后一次?有几个人会一次次地追到你的身边告诉你,夏楠,只要你一转头,就能看到我一直就站在原地等你。
顾辰西是这么好动的人,从来就静不下一分钟,可这次却躺了一个月都不能起来。一群人美其名曰是来探病,可事实上却是在这里蹭吃蹭喝,还不时的调戏调戏我们顾三少。顾家的御用凤嫂煲的汤水,顾辰西喝了一碗就全进聂铮的肚子里了,不管每天有多少果篮送进来,顾北都能带领着简宁和周生生来个蝗虫过境,最近加入战局的还有顾卫宁和顾乔乔小朋友。
简宁她们几个见了乔乔简直是母性大发啊,小姑娘不仅长得可爱而且人也机灵,当天夏楠和顾辰西被压在下面,她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姑娘愣是边哭边跑,最后终于把正在找人的程冰和武魏给招来了,这才在最短时间内把顾辰西和夏楠给救了出来。他们临上飞机的时候,小姑娘愣是拉住顾辰西的担架,嚷着喊着要跟解放军叔叔去见爸爸,工作人员在请示了顾辰东后才把小姑娘也带来了北京,这几天就整天和顾卫宁呆在一块儿。顾卫宁这顾家第四代的独苗,平时在家就是个无人能敌的小佛爷,唯一忌惮的也就是他爸爸,这会儿突然多了跟洋娃娃似的的妹妹,一下子开始走成熟路线了,什么东西拿到手上都不忘记喊一声:“乔乔有没有?”
这会儿顾北给了他一片杨桃,他都捏在手上一直不肯吃,眼睛不停地往门口看,想着他妈妈什么时候把乔乔带进来。
“顾北,你个小蹄子!你撺掇夏楠干吗呢你!”顾辰西不能动,看着顾北在那跟夏楠咬耳朵,什么考虑考虑,考虑个P啊,这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吗?
“干吗?你说干吗?这么重要的决定可不能随便下啊!夏楠!”顾北继续说话,旁边坐着的简宁、尤心、叶礼、顾辰南、周生生都表示赞同地点头,顾北看了顿觉她三哥平时做人可真不怎么样,这么众叛亲离的,“夏楠你看,我三哥这么躺着也不知道拆了石膏还正不正常……”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正不正常啊!”顾辰西已经出离愤怒了,打着石膏都想从床上跳起来,旁边的两个护士赶紧将他按下。
顾北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而且,我告诉你哈,其实去四川找你的人可不止我三哥,只是有人晚了一步而已……”
顾北正说着,病房的门打开了,顾卫宁噌地起来,以为乔乔来了,结果却看到了叶祁,立马悻悻地坐回他二叔边上,顾北却哈哈笑了两声,怪腔怪调地说了句:“说曹操曹操到哦!”
叶祁没听到她前面在说什么,他是和简默一起过来的,简默在停车,他就先上来了,哪知道那么热闹。夏楠却把眼光调向了周生生,她低着头拿了块水果吃,像是没什么反应,夏楠这才看向顾辰西,他也正在看她,见大家都没说话,顾辰西咳嗽一声冲着顾北的方向说:“叶祁,简默呢?不是说跟你一块儿来吗?”
顾北一听这名字动作滞了滞,却很快掩饰了过去,突然拿起包包说:“三哥,夏楠,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哈。”
顾辰西伸出受伤较轻的那只手朝她挥了挥,笑得不怀好意地说:“去吧去吧,什么时候也带来让我跟他聊聊,看看要不要也建议他‘考虑考虑’……”
顾北朝他瞪一眼,哼了一声就关门走了。
夏楠在边上看着,走过来帮顾辰西拿了个枕头:“你坐了那么久,要不要给你垫个枕头?”
顾辰西拉住夏楠的手,得意地朝那群人瞥了一眼,众人一脸无奈。
两个星期后,顾辰西拆石膏,事实证明顾北的顾虑是多余的,重获自由的顾辰西行动能力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当天就领着夏楠去了顾家,直截了当地跟他爷爷说,去四川之前他们谈好的条件,他准备立马履行,孙媳妇已经找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现成的重孙女,重孙子随时都可以来报到,夏楠在边上一个劲儿地拧他胳膊都没用。
顾二少的婚事一直都在筹备中,如今在圈子里名声张扬的顾家小太子也要结婚了,顾辰东这次在四川的表现又是有目共睹,很多人猜测回来后肯定得升级,这么年轻的少将,共和国的历史上能有几个?顾老爷子的高兴劲儿当然不好说了,顾家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充斥着喜气。
顾辰西却在一个大早上,突然提出要带夏楠去雍和宫,夏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他却说是要去还愿。
六年过去了,雍和宫的清晨显得比其他时候都清静,有僧人在院内扫地,似是刚做完早课,夏楠不知道顾辰西是用什么办法在这个时候让人家放他俩进来的。六月的天气,让古槐都变得苍健有力,顾辰西直接把她拉去了万福阁,晨光微露,照佛依如当初般佛光生辉,夏楠跟着他双手合十,虔诚礼拜。顾辰西熟门熟路地去了登记处,里面的人早不是当年的小沙弥,只是那人见着顾辰西却似乎并不陌生。
“施主,您又来给长明灯添香油啊?”僧人颔首,起身去拿名册。
夏楠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辰西:“你……”
顾辰西却冲她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从里间走出一个老僧人,夏楠眼尖,竟认出他便是多年前曾赠她一语的僧侣,那僧人也看到了夏楠,眼神一过的惊讶后,朝他们走来,看看夏楠又看看顾辰西,眼慈眉善:“施主,多年未见。”
夏楠也朝他颔首:“多年前得大师一语,想不到竟一别多年。”
那僧人却连连摆手,才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动即不动,不动即动,施主,您能再回来,得之即是上天的安排。”
老僧人如多年前,说完便转身离去,夏楠转头看顾辰西,他却突然一脸神秘,好象知道她要问他什么,摇着头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顾辰西上了名册后,就想拉着夏楠出去,夏楠却说让他先出去,自己想再看看,顾辰西点点头,说在外面等她。夏楠拿过刚才顾辰西登记的名册,往前翻了几页,翻到了当年他们登记的地方,她记得当年小沙弥告诉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也可以写上心里的愿想。夏楠记得她当时只将自己的名字也在了上面,她努力找了找果然看到当年自己亲手写下的“夏楠”两个字。可一抬眸,她却在这个“夏楠”的边上,紧挨着的地方又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夏楠”。那两个字笔锋张扬,全然不像她的字体,她写“夏楠”是自己的名字,那他写“夏楠”是……他的愿想?!
突然想到他刚才神秘地冲着她说“不可说”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来还愿的啊!
夏楠想着,笑了笑,把名册还给僧人,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她以为是顾辰西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电话,才“喂”了一声,就听到电话那头一个久违的声音。
“夏楠,我是简思尔。”
夏楠愣了一愣,没有答话,也没有挂断,才又重新抬脚走出佛堂高高的门槛,外面的阳光已经将整个世界都照得生亮,她抬起头眯了眯眼,看到不远处,那个人正站在一棵槐树下边,恍惚间依如多年前的少年,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说:
“夏楠,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我欠你的,是我们简家欠夏家的……还有,好好对他。”
她仰起脸来,迎向阳光,又是一个六月,又是一个夏天,北京的天空澄澈如洗,晨曦的光洒下来,夏楠突然想到一个词,夏之晨曦,辰西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