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楠觉得那绝对是个意外,那天后来甚为匆忙尴尬,妈妈在门外敲门,她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使了劲地把他推开,顺势推到了窗口。他显然还没有清醒,眼神迷茫地站在窗棱边,她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红透的脸孔,酒意甚浓,当下更是懊恼,手下使了狠劲地推他下窗,那厮居然还一脸不明所以的无辜样,拉着她不撒手,口里还叫唤着“夏楠,夏楠”。妈妈敲了几下,也许以为她是睡下了,声音渐渐远去,她却不再跟他多说,强迫他离开,然后关窗,假装没有看到窗户底下那双灼亮期盼的眼睛。
之后两个人甚是默契,谁都没再提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可行为言语可以控制,思想又怎能约束。在夏楠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没有过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她却认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无比气愤,应该比以往任何一次和他对峙时都还要理直气壮地指着鼻子骂他,他让她那么不自在,她怎么能让他好过?
但事实却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她没有理直气壮地去找他理论,她甚至比之前更刻意地去回避与他接触。她变得经常发呆,会经常想到他在月色下看着她的眼神,他靠得那么近,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脸,吻得那么认真,不像是一种侵犯,倒成了最是温柔圣洁的触碰。他平时胆子大得无法无天,可那时的他却和她一样在微微颤抖,呼吸可闻,心跳混乱。他拉着她,像个耍赖要糖的孩子,却只敢低低地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夏楠,夏楠……
她望着教室的窗外,思绪飘然,手指无意识地扶过自己的嘴唇,那种触感如同儿时吃到的第一口棉花糖,好象能直接甜进人的心里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点都不讨厌他,虽然他有时候幼稚得肆无忌惮,有时候乖张得不可一世,有时候又顽劣得无法无天。可她却总能一两句话就挑到他的底线,激得他感同身受。
他从小聪明精怪,学什么都是最快的,胆子又大得没个天高地厚,多得是人给他撑腰,从大院里的发小,到上学后的同伴,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个小爷不敢怠慢。他那样的家世,再是嚣张也能显现自成一气的矜贵,走到哪里都是耀眼。可惟独面对她,他像是没了所有的优势,顾辰西三个字倒成了低人一等的待遇。
这样的他,其实,她并不讨厌的,不是吗?就像那夜的吻,带着他最真实地表白,他说,他只是想亲她。
可是,他为什么想亲她呢?答案好象呼之欲出,她却不敢再想。夏楠心里突然像悬起了一根弦,左右拉扯不得,让她浑身都空落落的。
桌面被胖头敲了两下,她本能地把头从窗口转回。
“老师看你呢,回魂!”
夏楠看了看胖头移过来的草稿本,不自然地正了正身体,轻声说了句“谢谢”,命令自己把思绪放到课堂上,高三的日子已过去一个月,气氛也日渐紧张,第一次月考在即,她跟哥哥约好了,等他回来了她就要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他,现在的自己真的不应该把精力放在无谓的事上。她这样告诉自己。
下课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谈论十一长假的去处,有的说被父母下了禁令,不得离开北京市区,有的说那就索性连房门都别出,闭关大睡。不知道谁很扫兴地提起长假后就是一模,把所有人对长假的期许都搅得人仰马翻,高三简直就是地狱,父母、老师似乎一下子把一切非人性待遇都合理化了。周生生苦着一张脸摇着夏楠的胳膊:“不行不行,高三才刚开始,我怎么就闻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啊……十一我得出去放放风,不然肯定得发霉。”
“生生,要去哪放风啊?给哥哥说说啊!”叶祁在边上笑嘻嘻地逗她。
隔壁座的小六姑娘也来了兴趣,奔过来说:“去香山吧,这时候香山红叶正是时候,也没出北京,就当去透透气,怎么样?”
“切……”大半的人不赞同的撇过脸去,怎么说也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这个提议也的确太没创意了。
“我觉得挺好的啊……”只有傻妞生生应和,“香山空气好,景色好,夏楠,咱们去香山吧!”
夏楠完全没心思,随口“恩”了一声,只管自己看着手中刚从胖头那借来的笔记。
“啧啧……夏楠,你不至于吧!”叶祁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扯走了她手上的笔记本,“就这么定了,生生,哥哥放弃打球陪你们去香山!”
生生想说谁要你陪啊?却被另外一个声音给截了去。
“我也去。”顾辰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过道上,漠漠地说了三个字,看了看夏楠,就走了。
一群人抬头互看,也不知道这小爷是在唱哪出。叶祁看了眼夏楠,那丫头眼睛望着顾辰西走的方向,脸上却故作着镇定。他斜了斜嘴角,扯出了一个不明的笑。
小六其实是个特文艺的南方姑娘,读高中才来的北京,她对香山的红叶向往已久,早就想看看那乾隆年间的黄栌是怎么浸染满山的,这次终于成行。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一行人各怀鬼胎地到了香山,虽然今年降温早,可满山的黄栌却还是红黄绚彩的颜色,倒别有一番风情。小六姑娘在正门口就开始吟诗,生生崇拜得五体投地,想想大家都是实验班的理科生,怎么人家姑娘除了背得出化合价还能背出这么多诗歌呢。
叶祁边走边笑话她:“生生,你不会连‘霜叶红于二月花’都不知道吧,这上句是什么?”
“停车坐爱风铃晚。”生生赶紧答上。
“呦,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停车’‘做爱’的,不是什么都知道嘛!”
“叶祁!你个坏坯子!”
生生在小径上一路追打叶祁。小六只顾欣赏她向往的美景,偶尔和夏楠搭搭话,顾辰西则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落叶,跟在她们后头。他这么跟着,夏楠犹如芒刺在背,她从来就不是个别扭的姑娘,顾辰西更是个无所顾忌的主,如今这样患得患失的境遇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头一遭,夏楠就更不知道该怎么着了。
前头的叶祁和生生好像是在不远处发现了个亭子,正坐落在红叶深幽处,视野很不错,小六见了马上就追了上去。夏楠一下子像失去了最后的安全保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从小到大的胆儿都窝囊回去了。
顾辰西走上前,叫了声“夏楠”。她却当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不与他同行。她的行为像是对他最大的羞辱,这几日以来,他本是尴尬,那天他虽是多喝了几杯,但也不至于完全神志不清。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并不觉得那是错的,更没有半点后悔,其实他甚至觉得多日来的不明郁闷终于得以释然,自己的心境他终于知晓。他庆幸自己的喜欢,不是别人,是夏楠,这样的感觉让他有种从来没有的兴奋,从小到大,他永远是被别人哄着的,他没试过去喜欢谁,只是本能地觉得他想对她好,想让她也在意自己,喜欢自己。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想靠近她,可她总是当他是陌生人,还没等他走近她就先逃避了,就像现在,难道她觉得随便地被人亲一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顾辰西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她如今的态度,他宁可她像原来似的动不动就对他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也不能是这样的无视。恼怒地一个大步跨上前,他直接抓住夏楠的手,一把把她扯回来,然后拉着她就往旁边的小径走。
夏楠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他拉得不知道拐进了哪条林间小路,四周都没了游人,前面只一条盘山公路,甚是曲折,有一棵特别浓密的黄栌树歪着脖子靠在那里,这黄栌的后头,隔着一个空谷满山的黄栌红枫尽收眼底,在阳光下摇曳生辉。如果不是现下的情况,这可真是好景致。
“顾辰西,你要拉我去哪啊?”夏楠生气地想把他甩开,可奈何他抓得紧,全然不顾她手上已经被勒红。
他不理睬她,一路直走到那棵黄栌下边,才停了下来:“就这!”顾辰西转过身来面对夏楠,“夏楠,咱们谈谈。”
夏楠扯回被他拉着的手,一边揉着手一边转过脸去不看他:“我没什么要跟你谈的。”
“我亲了你,你都没话跟我说?”顾辰西固执地转到她面前,听了她的话简直气急败坏。
“你!”夏楠也一脸难以置信,他怎么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亲你我就不要脸了?”
“你还说?”
“为什么不能说?我就是亲了你怎么了!”
“你……你干吗亲我啊!”
“我喜欢你才亲你,不然你以为呢!”
夏楠怔愣,别怪她的反应,再胆大的女孩到了这个年纪都是敏感的,何况是直面这么毫无遮掩的表白呢。夏楠感觉自己的脸一定跟这香山的红叶一样,她早知道顾辰西的没脸没皮,可……她懊恼于自己这次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红着脸直想跺脚,连再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顾辰西看着她低着头,再也没了话,他想看清她的表情,奈何她只到他的下巴口,又把个头低得扣到心坎里,他想去拉她,却看到她的耳朵都可疑得红了起来。顾辰西刚才的理直气壮一下子收了声,变得小心翼翼,稳着声音问她:“夏楠,你……讨厌我啊?”
夏楠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皱着个小眉头,嘴巴嘟了嘟,像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他的问题,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顾辰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兴奋得意的样子夏楠看得清楚,一下子有点懊恼自己给他的回答。
“可我也没喜欢你啊!”夏楠脱口而出,如同一盆冷水泼得顾辰西猝不及防。
换作是之前的顾辰西听到这句话一定回掉头就走,可现下的他却只是用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那张倔强的脸,抿着嘴唇,一脸严肃,微微眯起的眼瞳像是在无声的威胁,夏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要表现出不屑,不然就不是夏楠了。
“干吗看着我不说话啊!我就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怎么了?你以为人人都等着你来喜欢嘛!哼!”
夏楠说完还很有格调地一扭脖子。有两个外地的游客可能是走错了道,从两人身边走过,好象要上前问路的样子,只是两张倔强置气的年轻脸孔上却都是生人勿近的表情,犹豫了半天,那两人还是自己选了一条小路走了。
道路又重新恢复了清净。
顾辰西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心里想着真是奇怪,为什么从小到大,夏楠总是能这么容易就激起他所有的“斗志”,撤消他所有的理智。
“夏楠……”
“干吗?”夏楠仰起脑袋对视上顾辰西年轻的眉眼,头顶的黄栌树红叶飘摇,树下的少年眉峰清扬,眼神灼灼,看着她的时候眼睛犹为夺目。夏楠好几次都觉得顾辰西有着一双世界上最晶亮的眼睛,每每看到这双眼睛她都会很不屑,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害怕自己会被这双眼睛看透一切。
“夏楠,你听好了,你最好马上喜欢我,因为我可能会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满山的黄栌,幽静的空谷,这句年少轻狂的誓言似是敲击在了每一片红叶之上,很多年之后,夏楠依然记得年少的顾辰西站在黄栌树下说这句话时晶亮的眼神,瞳色里倒影着的女孩红霞轻染,她想也许没有一个女孩能在那样的年纪拒绝这样一个少年给出的誓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