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一本挺难写的。
首先,我自己就不十分了解元曲,就在前几年还以为元曲仅指杂剧,没有散曲的事儿;相较唐诗、宋词,也不是很喜欢元曲,觉得忒俗,忒直白,说的内容也不过就是“愤青”和“浪子”那点事儿。现在看,其实是自己忒浅薄。唉,年轻的时候,谁不喜欢含蓄和内敛呢?这偏好本身就透着傻。
然而,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化着的。我们看见这个世界,要看清楚它,尽量看见它的全部,更好地热爱,而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到美好,是因为缺少谦卑和悦纳之心。只有谦卑了,存心接纳,才有可能看到另一种图景,另一番真相。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我也开始喜欢起一些俗的东西来,譬如红红绿绿的年画,敦煌抄经生随意涂抹的卷子,民间的调子“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当然,还有元曲,渐渐地也不再不亲不近。沉浸进去,不免被它的质朴天然和广阔深刻所深深打动,读得不知人间事。我在电话里跟父亲开玩笑说:“平生最恨拿捏词,开始觉得牡丹美。”真是这样。一切开始不同了。
它们好的程度经常让我难以接受。说不出来的好。能一下子说出来的好不是真的好。而无论多好的好,总有人不喜欢,也总有人喜欢得过了头。不是吗?
从而知道了,元曲的好一点也不比其他文学体裁的好逊色——好的东西自有它自己的好,各为一时独绝,是别的好不能代替的,也是不能两两比较的——你好你的,我好我的,井水不犯河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贤明的祖先们将它与唐诗、宋词并称一个好的缘故了。说起来我们最值钱的家当,也不过就这么几样五根指头都数得过来的宝贝,加上前面的一点楚骚、汉赋、晋字,它们哪能都一个样子?只有敬重每一个好,美的可能性才会大大增加。
元曲仅就打碎了诗歌宗教这一条,也已经足够大美而不朽了。
如你所知,元曲作家比起其他文学体裁的作家在数量上显然是远远不及,这就意味着,得以流传至今的好作家和好曲子也相应少了很多——虽然打眼一看也不少:流传至今的作品有四千五百多首(套、部),其中小令三千八百多首(含带过曲),套数四百七十余套,杂剧一百六十余部(本),但比起唐诗宋词,实在有些可怜——光陆游一个,传下来的诗歌就有九千三百多首呢,总数更不必说(《全唐诗》四万多,《全宋词》也有近两万)。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王气暗收的文化时期,元曲还是发散出了它特异的光芒,与唐诗、宋词三足挺立而成完鼎。了不起。
在二百二十多位具名姓记载的元曲作家中,有散曲集传世的只有张养浩、乔吉和张可久三人,除了张可久,其他两位的散曲集都是在临去世前或之后才刊行于世的。而写曲子最多的张可久居然也只写了八百多首,存世的与其总量相比也是寥寥无几。而且,除了极个别的人,绝大多数和最重要的元曲作家都门第不显,职位不振,社会地位也不高,属于下层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几乎被元代统治者贬到了最下层:只比乞丐高一等,居于普通百姓和娼妓之下,有的还兼着引车卖浆,以维持生计。这种艰难非常的境况,直接导致了绝大多数作家的生卒年不详,生平事迹也少有文献记载,还有相当数量曲子的作者署名“无名氏”……这让我有时十分郁闷。
我很担心在以后的年代里更模糊不清,到最后它们会不会全部被标成“无名氏”作品?这不无可能。如你所知,我们一再放弃自己的文化,转而去仿效西方,而一旦失尽自己的文化,也许本能地想到去抢救,可是会没有机会的。古老文化(如京剧,如元曲)在一些人身上、心里传承、热爱,那些人大多已是老人,越来越少——他们去后,我们还活着;我们去后,更年轻的人还活着……这几乎是没有穷尽的。而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学习和老老实实继承古老文化,因为没用,因为被轻视——我们在持续丧失,我们偶或得到的一点点可怜的东西,只是肤浅、走样、搔首弄姿、服务现世的二手货或三手货。它们彼此抄来抄去,吵来吵去,炒来炒去,闹哄成一锅兑水剩粥……我们单薄,不自信,对美开始视而不见。我们丧失完自己的东西,我们将是谁?
重申并再度愧疚,直到去年,我自己也还不怎么待见元曲。不可思议的是,我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尽管教育那么严格,也居然不强迫背一首元曲(作为悔过,我现在自觉补背了一点,不到五十首吧,不同类型的代表)。
可见,元曲在当代人这里是受了大委屈的。
更不要说当下,连唐诗、宋词都很委屈。
它们委屈,其实就是我们委屈。我不想委屈着自己,不想一直到老、到死都不知道元曲到底写了些什么、好在哪里(虽然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就摸索着咀嚼、品咂,直到不得不葡萄珠儿似的一一清洗了,请到白瓷盘上,捧出来。我恭呈了。
白昼一样长,光阴一样短,我的水笔用光几十支,电脑也有点旧了。想,从《京昆》到《元曲》,八样宝贝打扮齐整,这件事我做完了,也就可以安心长出第一根白发啦。
相较我自己写唐诗、宋词的书(它们也竭力长得像生它们的母体),这一本有些俗,跟它们的母体一样的样貌。但不寒碜,跟它们的母体一样的秉性。
元曲,那伟大的母亲,她不寒碜。
简墨
2012年5月30日
于济南石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