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就像想起一位很老的老朋友,不用握手、要轻轻拥抱的那一种。
他是个多好的好老人啊,以至于我们记起他的第一印象是回到家乡被孩子们揪揪白胡子,笑着问他是哪里来的客人。有点像又不怎么像神仙,更像村头晒太阳的老爷爷、去到花果山游说孙大圣去天宫的太白金星。
他的风度也酷似那位传说里的老神仙呢: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唐朝真是不得不让人追想的、人类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啊,而他所在着的那个时期,又正是唐朝的黄金时代:物质丰足,文化昌盛,生活状态很现代,也很国际化,并不失文明教化,还保留了简朴厚道;人们听西方音乐,跳西方舞蹈,街上随处可见些外国人,妇女着低胸装行走,而男人们动不动就杀身取义,不管在哪儿有多么荒僻,人人张口就是诗篇……就是在这样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里,他做着太子宾客的官,已经年逾八十,性格放旷,也没有多少拘束,喜欢在长安市肆饮酒放歌,有着前辈刘伶式的“但得饮酒,何论死生”的旷达。酒喝得差不多了,也不要专车接送,还是骑马去来,在醉与不醉之间摇摇晃晃的。“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饮中八仙歌》)那可是长安街上万人倾慕的一道风景。他在朝五十年,耳濡目染,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大染缸没有把他染成什么色,还是活泼爱美,洁白澄澈,名士风流的本色,实属难得。这样,我们也就可以没有阻挡地进入他的内心——当年寄情笔墨的境界了。
他一生都以成人之美为乐,因此也得到了最大的功德。譬如,他在自己的良心和权利之内,奖掖和拔擢了许多文人,同许多文人交成了朋友,其中和张旭最为友善,这不拘年龄、财富、阅历甚至才华大小等等一切外部因素的两个人,又同为“饮中八仙”,经常出入一处,除了喝酒,就是一起写字,一手草隶写得是虫篆飞走,和张旭不相伯仲。两人经常令仆人背酒,在从前那些随处可遇的花底深朱户、细风吹柳絮的时分,像一条条远涉而来的鱼,怀着一枚一枚骨刺,跃马长安,游赏民间,只要见到上好的墙壁,必会挥毫题字,不拘城府。有次碰到一家园林风光大好,他竟不请自入,待到主人闻讯时,他满不在乎地说:“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呵呵,到底是才大胆子也大,不但不认为闯人私宅是大不敬,还让主人别愁招待他,他自己有钱,还请主人来喝……这些很旧很旧的旧事,想起来,像一枚枚含蓄而静好的微笑。
据《旧唐书》记载,他“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好事者具笔砚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写完十纸、二十纸,又来十纸,他照样挥毫,而且笔力不减,毫无倦意,一直到手边的纸张统统写完——因为心里高兴。一个真正潇洒的艺术家。时过境迁,类似这样的文人趣事,除了让人悠然神往之外,也让人为此叹息不已。穿越一个个曲折的芬芳之地,我们渴望回到那里去,在早已剥落了浪漫色彩的记忆里,我们曾经是那么容易地可以啜饮到昔日繁华孳生的甜美!书法和诗歌,在过去的时段里,在过去文人的举止上,是怎样一种浑然的融合与洒脱。那些曾经失去主人的、连我们也再收复不了的失地里,是怎样一年一年风云暗涌,丰美无比。回过头来,我们推测,按照当年他潇洒而意气风发的行为举止,肯定兴来一挥百纸尽,他留在人间的墨迹一定不会少吧?他是唐朝诗人中多么有意思的人物啊。在杜诗的《饮中八仙歌》中第一个上场的就是他,和后面的“饮中七仙”比起来他是年纪是最大的——比写了他的杜甫大五十三岁,差不多是杜甫的爷爷辈。
他的寿限也像神仙:一部分人推断他卒八十六岁。一般的诗人政治才能比不过他,也活不过他——他们有的有意投水,有的无心醉死。
那个著名的被传醉死的诗仙就是他发现的呢——是他推荐了李白。他好酒、好书法、好作文,更好交友。当年大诗人李白带着梦想来到京城长安,在紫极宫的紫气烟霞里与他相见——他当时任朝廷大员,还是拥有“太子宾客、国子四门博士、太常博士、太常少卿、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右庶子、侍读、工部侍郎”等一大堆耀眼头衔的“著名学者”和“学术权威”,可以说,在唐朝诗人中,他的官阶和地位是没有人能比得过的,却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这位初出茅庐混生活的小作家,也实在不简单。他一眼瞥见仙风道骨的李白,又看了其要他指教的新作《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含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说实话,这诗应该还没有体现出李白的最高水平和独有风格,但贺老就已经“叹赏苦吟”,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对李白的赞许毫不吝啬。后来李白又拿出力作《蜀道难》,还未读完,他已经再三再四地称颂不已,直呼其为“天上谪仙人”——一个著名的老诗人对一个无名的年轻诗人作如此由衷和夸张的赞美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分明忘记了自己有多老——相见恨晚之时,他一把拉上李白往酒楼里跑,要与之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喝到日落西山,不得不分手了,去买单时,他才发现身上没带银子,付不了账。于是,他解下腰间佩戴的官员专用的饰物金龟交给店主作了酒钱,真是情深意厚。这件事,让李白记住了他一辈子。从此他与李白结下了深交,常在一起饮酒赋诗。他比李白大四十岁,二人结为忘年之交。李白在他的极力推崇下,被唐玄宗召进宫中,任为供奉翰林。于是李白从一个尚无声名的布衣,刹那间成为皇帝身边显要人物,参与朝政国事。从此,李白名扬天下。他告老还乡时,李白自然难舍故旧,作《送贺宾客归越》诗送给他: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情谊和后会有期的愿望。不幸的是,他回到家乡不到一年,便仙逝道山,从此好朋友天人永隔。李白十分悲痛,写下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其一: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其二: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在《重忆》一首诗中,李白还不停地念着他: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情节实在动人。此后,李白还曾二次携子女来到他的墓地前进行祭拜,并叮嘱子孙要守贺公故地,世代相守。后来的人对这两位大诗人的相知十分羡慕。
另外,他还赏识了小神童李泌,也是传世的佳话。唐玄宗召见九岁的神童李泌,谈了半天,高兴地说:“是个了不起的神童,从仪表相貌看,可知是栋梁之材啊。”在旁边的他也说:“这小子目如秋水,智力过人,将来一定能做卿相!”开始,玄宗把神童李泌送到忠王院,忠王就是太子李亨,教李亨的老师就是他。正因为有这一段历史,李亨和李泌才有了深厚的交情。他在精心培养李亨时,也非常重视对李泌的教导,李泌的进步更快了。李亨和李泌这两个人,分别成了国家的明君、良相。后来,李泌担任了当朝宰相,代宗时又被封为广平王,任天下兵马都元帅。贺知章选才的唯一尺度是他有没有才能,亲或疏、送不送礼全不计较。这为官的品格也像神仙呢,对不对?
很多人因为他的德行和性情美而喜欢他。当时的工部尚书陆象先就曾说过:“贺知章言论倜傥,可谓风流之士。我一天不见贺知章,则生鄙吝之心。”他的真人本性是那么的浓郁,超越了他的身份、地位乃至年龄,好像身体和心思一直都是个少年,好像没有被世界污染过——你知道,简直没有人没有被世界污染过。而简直没有人不喜欢他,包括当时的皇帝——他历经了八朝皇帝,没有一个不着迷一样喜欢他,依仗他。
他官做得好,诗作得好,字写得好,“人”字也写得好……诸般好处矛盾统一,集中一点,几乎是上天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而有意留下的一个神迹。
他在八十五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后来死里逃生,又苏醒过来,上表奏明皇帝,请求恩准他回乡当一名简朴的道士。或许他觉得自己一生的脚步太急了吧?而脚步太急,注定无法细密地悦心。对此我们深有体会。
唐明皇准许了他的请求,并同意他把自己在京城的家捐赠出来作为道观,还特地赐名“千秋观”。又下诏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让百官为之饯行。这还不算,唐明皇又亲自写诗为他送行。诗的序言中说:“天宝二年,太子宾客贺知章,……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赋诗赠行。”唐明皇在诗中写道: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英怅别深。
大概是意犹未尽,又写了第二首:
筵开百壶饯,诏许二疏归。
仙记题金箓,朝章拔羽衣。
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看淡红尘、转而入道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但像他这样由皇帝亲自出面召集百官为之饯行,并且还写诗相赠、以壮行色,就很不一般了。实际上,这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千古奇观。
他回乡后就写了那两首著名的诗,每一个远离家乡的人读一句就开始想念家乡的诗。他一定十分欢喜地在家乡青绿的草野上来来去去许多回,甚至开始要给那些原本熟悉的事物重新取一个名字——那一定是个很醉人的过程,仿佛在零落的花影上默写一些温暖的词语,每一个词上都将溢出无法遮掩的酒味,可以顺着那些笔画,飘散到孩童时期自己的村庄每一个宁静的角落,并和它化在一起。
他回乡后的情况史载不详,甚至他什么时候去世也不知道。其实,他去没去世也没有人知道——听说一个人在某时某地死了,结果许多年后又有人在另外的地方看到他,并且与之交谈,甚至吟哦,留下好看的诗文,还一起饮酒谈笑……这种例子在历史上也不止一个两个。想来,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事的话,主角当然非他莫属——这样的好老人,他是酒仙里的酒仙,应该是不会老去和离去的吧?
我们只知道,他留下来的两首老人讲古一样淡而隽永的《回乡偶书》,像他咏过的柳一样,玉一样晶莹透明,有很强的硬度,老枝子,新芽苞,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垂下绿色的丝绦,把我们的心层层缠绕,都给封成了茧。
[原作欣赏]
回乡偶书(二首)
(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诗人小传]
贺知章(659—744),唐朝诗人、政治家,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早年迁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少时即以诗文知名。唐武后证圣元年中进士,初授国子四门博士,后迁太常博士。历几次升迁,至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因而人称“贺监”。乾元元年肃宗以侍读之旧,赠礼部尚书。
贺知章诗文精佳,且书法品位颇高,尤擅草隶,爱好书法者视其为珍品。他的墨迹留传很少,现存尚有绍兴城东南宛委山南坡飞来石上的《龙瑞宫记》石刻和流传到日本的《孝经》草书。
现存诗十九首,多为祭祀乐章和应制诗。文有《龙瑞宫记》、《会稽洞记》各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