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阴雨不定,所以,我打起了帘子读书。只瞥一眼他,就哀愁四起,好像遇见了我的起初。
他的诗可能很多人没有读过,或者读过也没有留下多少印象。但是《红楼梦》中贾宝玉房里首席丫鬟花袭人的名字,没几个人不熟悉。一般都认为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给她取的“花袭人”这三个字来自陆游的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花气袭人浑欲醉”。但实际上,早在陆游之前,他的著名长诗《长安古意》中就有类似的诗句。那首诗有着匪夷所思的、衍发和生产我们思想的能力,弥缝了现实与幻象的界限。两者中都有的、流动而不流逝的情感是一脉相承的,影响着我们对春天或爱情的判断和理解——《长安古意》堪称初唐第一佳作,去找找看吧。它的最后两句是:“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其他的还没什么,贵就贵在“袭人”二字上,精要而丰富,朴素还妩媚,情入骨髓。所以,有时我们对于初唐乃至更早的那些有着更为尊崇的致敬也在这里了——后来的诗人都抄先驱们的,先驱们却是自己脑子想。
这也是先驱们的悲哀:人们(包括我)把眼睛盯在最辉煌的舞台中央:唐诗,宋词,而灯火阑珊的地方,稗草一样瑟缩着的,是古诗十九首,是花间词……我们把它们忘记了,虽然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可是,是它们生的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似乎被嫁接、压枝和杂交之前的稗草们更接近原来那些句子该有的体温和体香。
读一读《于时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赠柳九陇》,便嚼出五古连绵流转、气脉连贯的味道,胜于后世多少对仗工稳的律诗!我始终认为,唐诗的律化,是一时风气的变迁,而不是什么进展。沈宋、李峤等人对律诗定型的贡献,只是在标志一种变迁的意义,而不是对文学史的什么贡献。文学,只有形象、情感、思想那些曾经打动人的、至今仍旧打动人的东西,配叫做文学的成就。旧诗有字数、简单对仗、略求音韵,已足以是一门精妙的艺术,我从没因为近体诗那些细致规矩感到律绝更加高级、精妙或更加悦耳、铿锵。对更多的作者来说,那是一种桎梏,或者一门技术,于文学何干!旧诗里的自由体,是最好的体。
他的一生,可谓命运多舛,如同一场雨水穿越大地,所有的路途都摆动飘摇,如此明暗交错又千回百转,去赴一个盼望已久而喜忧参半的宿约。这个人啊,自己也曾感叹:高宗时代崇尚吏治,他专攻儒业;武则天时推崇法治,他信奉黄帝老子的无为学说;后来朝廷屡次征召提拔贤士,他已经得了风疾,从此残疾。对风疾后人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是风寒或者风湿一类的疾病,有人说,风疾就是中世纪时几乎毁掉了整个欧洲的麻风病,而他得病的时候,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回到洛阳,他就到处求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好转,似乎阴雨连绵等不到晴天。因为要求医问药的缘故吧,在洛阳过了两年,他又移居太白山下,借住在一座茅草屋中。这一时期,得到一位方士的秘制药丸“玄明膏”,很见效果。但是,不久他父亲的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太悲痛而胃口大坏,药丸一吃进去就立即被吐了出来,根本无法发挥疗效。因此,他的病情不断加重,最后终于瘫痪,起不了床,像九月的麦子,一旦被浸泡便无法收割和打捞——而人的一生可不就是一季的麦子?然而,在他二十多岁时妻子已经去世,谁又来照顾他呢?这个不能行动的病人,头发凋落,花朵凋落,树叶凋落,热情凋落……他的悲惨命运似乎从很早就已经坐胎成型,一点一点落到实处。在《失群雁》诗中他这样哀叹:“惆怅惊思悲未已,徘徊自怜中罔极。”实在是那一时期的诗人自况。
好在他是著名诗人,曾结交了不少朋友。因此,家道清寒的他因病隐居之后,也能得到一些可贵的、忘形之交的资助。据文献记载,赞助过他的人有太子舍人裴瑾之、韦方贤、左史范履冰、水部员外郎独孤思庄、少府丞舍人内供奉阎知微等人。有了这帮官场友好的资助,他在病情进一步加重的时候,还有能力移居具茨山下,在那里买了几十亩土地,引了颍河水绕过房屋四周,大概是为了灌溉之用,供一个蠕虫一样即无尊严又无生存能力的残障的诗人种田——一个瘫痪的病患,他要怎样种田?用什么办法?受了多少难为?种的田活了吗?活了多少?够不够吃?……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现在的官人无论如何是不会费心照顾一个残障的诗人了,绝对不会了。哪怕是为他凑钱买地让他难为着种——他们忙着收钱。
日子又深又寂,当他的身体被约束之后,他的思想却有空间得以深沉地蔓延开来,然后渐渐地红浓绿肥。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或许用思想行动不是他愿意选择的生活道路,但却能像一个寂寞采桑的女子,假装看到一池一池的莲开,并带着冷冷的喜气手绘下五彩。他的诗作在事实上是拐杖也是轮椅,还是老师,解答了一些身体和心灵的困难题设。这让我们想到自己:现实世界里,人欲如麻,弱水三千,我们要满足什么欲望,我们选取哪一瓢饮?这些可能的解答会是一个很庞大的空间。谁也没那么长的生命去遍历搜索。我们需要预见一个愿意得到的答案,然后,给自己以一定的约束,方可有所得。
也许是因为对未来太过绝望吧,在具茨山的这处居所附近,他让人预先修造了坟墓。自己平时就躺卧在墓穴之中,等待死去。
他瘫痪之后,无法自己行走,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余年。其间每逢春秋时节,在一些闲处的日子里,比如秋收后,为了欣赏烟霞景致,他就央人用轿子把他抬到户外,面对山川景物,他悠然怅望,久久不愿离去。那一次,他身边叶色葱茏,能看到满天的星光,还有清寂的月色——那月如眉。他的《行路难》就是自己心情的最好表达:“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倡家不来折!倡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一朝憔悴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对比李白的《蜀道难》,我觉得,除了备言了自身的离别忧伤、世事艰难,他还另有一种对历史的兴亡之叹,器局反格外壮大些。诗人从渭桥边枯木横槎所引发的联想写起,其眼光已不局限于宫廷而转向市井,后半部以“人生贵贱无始终,倏忽须臾难久持”的议论为转折,跨越古今,思索历史和人生,夹以强烈的抒情,胸怀之开阔不是俗流可以望其项背的。
可是人生犬牙交错,对这样卓越的诗人,命运还是一点也没打算放过——好像他(她)越卓越,它就越不放过。一天,他写了一篇《释疾文》,剔骨见血地为自己的命运感伤了一番。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因为无法忍受疾病的痛苦(也许还夹杂了生之恐慌?),决定采取安乐死的方法——在跟亲友一一道别之后,自己提起衣襟,滚进颍河结束了生命。多么孤寂!没个人商量,没个人安慰着体谅着心疼着拥抱着,也没谁拦阻,又多么轻易,像风吹熄了一盏灯,像水珠落到了水里,黑了下去,吞了下去……唉唉,这个庸俗的世界竟然无福承载一个天才诗人。
以现在的眼光打量过去,这样的结局,也还好吧?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病,比起日常的“如抽丝”来,似乎“病去如山倒”来得更痛快些,而一个诗人或爱人的意义不过如此:你来过,我看到;我知晓,你欢喜。如此而已。不这样说,还要怎样呢?还能怎样?已经发生了,发生了一千多年了,无论怎样都好像来不及了……还有,当然还有,所谓长生不死和白头到老都是骗人的。虽然人们如果确能真诚相爱、生命将是永存这是个真理。但真理又怎样?真理常常不如谬误更切近我们,常常被时光呀、现实呀这样无形的大手封存成琥珀,高高挂起在墙上,仅供参考,而我们只能站在泥地里绝望仰望。
唔,我宁愿他在他的下一世,变身为一只蝴蝶,连走动都不需要,只轻轻扑扑绿窗纱似的薄翅膀,披着旧旧的春天,就可以上长安,下江南,到处打探“飞来飞去袭人裾”的南山桂花的身世,也可以与蜂子谈一场我们山水遭逢、他们好心误会的恋爱,也不必像而今的声口粗莽,只用甜蜜蜜的小嗓子哼哼唱唱“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密写流年,活过装着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幸福和些许无聊的忧伤的一生,就可以了。
他的不幸有两点:成了残废,自尽。其实,我们还可以给他加上两条:刚刚遇到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为了养病不得不马上分离,两人从此天各一方,以及还给朋友骆宾王骂——被最好的朋友误解和骂、一骂一千多年翻不了身,难道不是一大不幸么?他哪里是那样的人?况且一个残障人士?按照常理,他心里应该是自卑和悲苦大于骄傲和荒淫的。他没有理由不是一个珍重爱情的人,而爱情的最美好处也正是——要你记得这些:我曾烛下盼望。那样天涯杯酒的分离,其实是我们都想要的,却无怨。对吗?
而要真正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不妨看他在《咏史四首》里仰慕的是哪些人吧,那些句子里都分别坐着一盏灯:孤直耿介、一诺千金的季布,淡泊保真、明智识人的郭林宗,奇志奇谋、及时身退的郑太,勇而知义、旷达知命的朱云……看他写朱云“何必疲执戟,区区在封侯”,看他那些和神仙道侣的唱和,看他对鲁仲连式功成身退的深深理解,以及带有的积极珍惜的意味,就知道他不是个专心于仕途经济学问的俗人——他有病,他的诗没病。他是汉时有血性有肝胆的荆轲、燕丹的同乡,平生羡慕搏浪椎击秦始皇的张良、诛杀诸吕的周勃那样的英雄,人品还是比较有保证的,从文到人,口碑一直不错,而自忖不凡的骄傲的杨炯曾说过的“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对他的那半句也应该发自肺腑(对王勃的就透着乱七八糟的杂八物——嫉妒,不服,恨意,可那位老兄除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一句口号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人们记得住的?人家王勃有多少勃发的才气)。而他的诗同样是又中规中矩,不出怪辞;又自然有神,气不可夺。这大不易。
他的确配得上同仁那样婉转的表扬,和他自己日夕苦挨的风霜。
[诗人小传]
卢照邻(约637—约689),唐朝诗人,字昇之,自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他与王勃、杨炯、骆宾王以文词齐名,世称“王杨卢骆”,号为“初唐四杰”。
卢照邻年少时,师从曹宪、王义方受小学及经史,博学能文。高宗永徽五年,为邓王李裕府典签,甚受爱重,邓王李裕府曾对人说:“此吾之相如(司马相如)也。”
《旧唐书》本传及《朝野佥载》都说卢有文集二十卷。《崇文总目》等宋代书目均著录为十卷。今存其集有《卢昇之集》和明张燮辑注的《幽忧子集》,均为七卷。《全唐诗》编录其诗二卷。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即据七卷本《幽忧子集》,并作《补遗》。傅璇琮著有《卢照邻杨炯简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