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就仿佛寒夜里走动的征人或腰悬配剑的侠,或西方独立沙漠的牛仔或骑士,总让人感到苍凉中夹缠一丝峻切之美。他和张若虚一起,拔剑四顾,横刀立马,商商量量做了大唐诗歌的门神。此后,从此进出的诗人都有了周身萦绕着剑气的腰牌。
在崇尚汉风的唐朝,几乎每一个心里有些矜持的文人但凡出门都要佩戴一把剑,慷慨而多气。这种习俗源自于春秋战国时期,到汉时达到鼎盛。因此,在唐朝诗人的行囊中,除了文房四宝用来安身立命,还有一种神器,始终温暖着诗人们漂泊的灵魂。它汲取天地五行的精粹,并饰以满天的星星,锋芒具备,见血封喉。神器所到之处,无人能置之不理。而与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不同的是,这种神器和诗人们的接近,更多是在精神里抵达。神器的名字是剑。
千古文人侠客梦。虽然在宋朝的时候,文人都改了习性,不再习武,但骨子里的那股豪侠气概其实并没减掉多少。看后来的岳飞陆游辛弃疾乃至李清照就知道了。这是后话。
在他之前,庄子是一个侠,陶渊明也是一个侠,他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侠。应该说,他满足了怀春少女对心中白马王子所有的幻想。这样一个男人,虽没有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但有着昂然的精神,临风而立,不为风所摧。他有男人的胸怀,又有女人的细腻,还有着在三月里出走的孩子一样的单纯和冲动,有着一颗样样都能感受、样样都能控制的灵魂,并有着坚硬不可摧折的骨头,以及生涩的真实和豪勇——可弹铗而歌挺身报国,又柔情似水,能悄声细语作耳边情话……到哪里找这样好的人?他不怕流血,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眼泪。他只怕孤独。
此刻,他手按着剑柄,从风中走来,穿越所有沉迷的事物,站在那里,不像了侠,更如同一个灵魂,令人悲伤。他在长不出翅膀的地方,用剑锋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成为长在肉里的刺青。或许,他更像星空下的神,凛然,寂寞,让我们所有蜷缩在暗处的人感到卑微,不能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而他,只是安静地走来,带着衣袂的翻动,带着他所不能确定的怆然。此刻,所有的声音潮湿。
也许他只是活在每一个女子的梦里,是被我插在瓶子中的一枝梨花,在春天的时候早已把故事说完,也许他还意犹未尽的想说说那些远逝的年代。但是,不,此刻我只想与你安静的对视,就像一片灰烬,你着红,我褪颜,让所有怆然的本源静静升起。
其实,他也许只是天空放在尘土上的目光,悠悠深深地流动,含着所有烛火照耀的力量。当我们万念俱废,他却以肃立的姿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试图拦阻着所有的流逝。是这样的时刻,世界不再有人走动。
也许,一切都只因为他那首《登幽州台歌》,那首以鸟瞰的姿势雄视的诗歌。那是他用一生的气力拔出的闪着毫曹光芒的剑。
孤独有千百种姿态,真正匍匐于地的孤独,是那种哭不出声音的寂然,是那种壮志难酬的黯然,是那种悲情突来的“怆然”。
因为怀才不遇,因为壮志难酬,他像一条孤单的鱼儿,在宦海里寂寞地搁浅了,在历史里无奈地走远了,如同一个走得很慢很艰苦而镇定自若的旅行者,如同……这人世中的一类孤儿。一千三百多年前他在幽州台上那两行泪水一直流淌到如今。这个孤独的佩剑诗人,生在中国古代最繁华的朝代,身边却一片荒芜,没有知音;花儿不曾开,幸福不曾来,一手遮天的武则天消受不起他的忠言直谏,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人,不是死得太早,就是生得太迟,他的生命与才华,眼睁睁地与那个时代失之交臂。这个人,也许只是上帝的调色板上用来浸润烘烤后世心灵的余烬?不知道。
他原本有令人艳羡的家世:出身天府之国中的豪门望族,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可见,在孩提时代他是不怎么喜欢读书的。那么,那个略长大些、还没有长成、修长白皙、眸子漆黑的少年做些什么呢?哦,他夜以继日地习武练剑,那锋利的剑刃闪着清冷的光弧在月亮下割裂空气,金属的鸣叫声音让他心醉不已。
然后,他会骑着一匹白色或红色的马四处走动,看到不平之事,立刻拔出手中的剑,并不吝惜流出自己的少年血;如果遇到老弱病残之人,他还会毫不犹豫丢下随身而带的所有银两,然后大步流星毅然离去,并不说出姓名。因此,在他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在家乡就赢得了“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美誉。
其实他的武功并不见得有多高强,但与生俱来的傲骨与凛然正气往往使他不怒自威。他曾经与一个劫匪比剑,劫匪的允诺是,如果他赢了,劫匪就把所有劫来的钱财物归原主。他答应了。劫匪先拔出了剑,他也开始拔剑,所不同的是他拔剑的动作非常缓慢非常沉稳,他气宇轩昂,毫无畏惧。而武功比他高许多的劫匪看着他拔剑的动作,看着他的剑一点一点地露出它的锋芒,心里开始发毛,开始恐惧,他怀疑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就在他剑出鞘的那一瞬间,劫匪扑通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劫匪承认自己输了,愿意把劫来的财物全部归还,并发誓永生不再做劫匪。
这样的一种又辣又温存、一点就着、“劈啪”燃烧的气息,直接影响到了他成年之后的诗歌创作——不可能影响不到。
十八岁了,他突然再不回头地长大,一步步入人生的正常轨道——他开始闭门谢客,发奋读书。是有那样的时刻的,无论是哪一个,那有如神赐的时刻。
到底是大才,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他已经烂熟于胸,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陶渊明的诗歌,因为他骨子里同那位先贤一样,流淌着一种对自由的渴望。
二十岁是出发的年龄,那一年父母打算为他举行盛大的弱冠礼,他拒绝,就在他二十岁生日那一天,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收拾行装开始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出发。
那个陌生的地方就是长安。他告诉父母,他要考取状元。
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这里,他是一个地方名人,一个才子,一个侠客。在那里,他什么也不是,因为长安有太多的名人,太多的才子和太多的侠客。初到长安,领略了京城的新鲜与刺激之后,他很快产生了一种被淹没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很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像人要睡下了,剑却无处安放。
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虔诚的文学青年一样,他把自己的诗文装进雪片似的信封,寄往长安各界的名流,企图得到上流社会的赏识和认可。可惜,在当时的长安,像他这样蹭蹬不遇的文学青年太多,他所寄出去的诗歌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可惜了那些鼓满充沛辞气和光芒之美的好诗歌。
于是,他用一百万钱买了一把琴,吸引来众多观赏者之后,却并不抚响,而是当场摔在地上,把自己的诗文散给了大家。一时间,颂赞无数,他一夜成名。这无可厚非——他并没有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把琴、又把自己的琴摔坏了而已。而且,他想要人们了解他剑光凛凛的诗,其实还是想做成他倾身报国的侠。
然而,随之而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日子并不是他想要的,黄金白璧也被他像丢一片腐败的菜叶似的丢在脑后。如此一来,人们看他,又如同当初人们看他摔琴,以为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或者干脆是一次矫情。谁来?谁来理解他?这个一门心思、时刻想着拔出自己匣中剑的人?他知道,不管国家有多么富饶或贫穷,人民多么安居乐业或痛不欲生,真正主导国家命运的,永远是上层建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要实现自己为黎民苍生造福的愿望,上层,是最终目的地。
好在,武则天赏识他,破格提拔了他,不久以后他就做了右拾遗。但对于他思想新锐、锋芒毕露,尤其是批判的犀利,她也毫不留情予以打击——领导总是更喜欢乖乖听话的奴才,对此,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你若当了领导,和他(她)未必有什么不同。她当政期间,为镇压反对派,大力起用酷吏,他就直言明谏,她就大为光火。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看在眼里,设计陷害他入了狱。
出狱后的他依然不改骨子里那股侠气,锋芒不但不加以聚敛,反而发挥到淋漓尽致,较之当年的青涩少年游侠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则天对此采取的措施是不搭理他,不管他提什么意见,都不采用,但又不废掉他,于是他成了一个摆设,一个花瓶。其实,她从内心深处是很赏识他的男人气的,无论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还是从一个皇帝的角度,只不过他的做事方式她接受不了,她要磨平他的棱角,杀杀他的锐气。
被架空了的他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在朝廷已经无所作为了,那么就出去吧,去过戎马生活吧,也不是没有机会——东北契丹族起兵南侵,很快便攻陷了冀州、幽州和营州,武则天派武攸宜北上抗敌,任命他为武攸宜的军事参谋。
人生的意外随时都有。武攸宜的先头部队被契丹的铁骑践踏得落花流水,胆小怕事的武把部队驻扎在河北蓟县,不敢前进,刚一开战,先锋便全军覆没。身为参军的他,挺身而出,毫不留情地指责武攸宜畏首畏尾,不明军纪,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并请求武攸宜让自己率一万人马去抗击敌人,但武攸宜根本不予理睬,反而把他呵斥了一通,降为军曹。
军曹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在看《空城计》留下扫地的几个老兵时就差不多能明白。这对他是一个绝望的打击,意味着在武攸宜的军队里他又成了一个摆设,或者鸡肋。他不明白,他只是想好好工作,好好地为国家尽自己应该尽的职责,他不图什么,可是为什么总是得到这样的结果呢?要归去吗?归去自己的富贵之家,独善其身?可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刻,谁又能做到真正的蓬庐之隐呢?
他只好收起剑,退回来,试着重新做一个诗人,只做一个诗人。
侠是没有家乡可退的,诗人也没有。如果这个人不幸同时是一名侠和诗人呢?或者,还竟是一名理想主义者和……妄想者?
忽而半生。
那应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夕阳宁静得像一个思想者。心情沉重的他独自一人登上了幽州台,有着巨喙的斑头雁从他的头顶飞过。当登临幽州台的那一刻,一直以来被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和情绪像潮水一样奔突而出,又戛然而止——是有控制的,更没有夸张,悲怆是悲怆,愤懑是愤懑,甚至,哭泣是哭泣,然而,诗歌始终是诗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分明,他什么都说了。
他“呼啦啦”率领着他的汉字们,如同率领着他勇猛的士兵——其中还有不怎么听话的,左冲右突。而他和他的诗歌主体周身闪亮,还带着磁性,“当当当”地,把些铁质的东西全部吸附在了他的身上。
他流着泪疾风骤雨一般吟哦出了那首参差不齐、深沉流转、不像诗的诗,凛凛的光芒使得周围环绕的虚空而疲倦的细弱的虫吟倏忽都不见。前半段前后顾盼,扬眉出鞘;后半段涕泗奔流,低眉收势。
那当然是一把剑。
[原作欣赏]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人小传]
陈子昂(约661—702),唐朝诗人,初唐诗文革新人物之一。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因曾任右拾遗,后世称为陈拾遗。
陈子昂的诗歌创作在唐诗革新道路上取得很大成绩。宋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金元好问《论诗绝句》也说:“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都中肯地评价了他作为唐诗革新先驱者的巨大贡献。但他的部分诗篇,还存在着语言比较枯燥、形象不够鲜明的缺点。
其存诗共一百多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感遇》诗三十八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和《登幽州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