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的红盖头一揭,春天就活了起来。但还是觉得,“绿杨烟外晓寒轻”一句更有意思:绿杨如烟,晓寒阵阵,当然可以想象,还有清透的天空,成群的飞鸟,受孕的鱼,以及诗人笔端红杏绿杨散发出来的清香,偶尔的细雨飞坠……世界苏醒,多么恬淡而浓郁的春的气息。那些字,恍惚是几只惊蛰的奔豸在爬动,闪着绸衣一样的色彩。
全篇听听: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自己咕哝一下,除了觉出了词里少见的齐整之美(上下片各是一首七言绝句呢),似乎辙韵们也眉开眼笑,一波一波地送出来清脆铃声。而在傍晚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光线以及清澈的寂静中,这些诗行就像流经柔软草丛、沙砾的纯净山水,带着云影、花香、鸟鸣、浓荫、闪耀的光斑,带着愉快的流动,也带着愉快本身,最重要的是带着水的自由和自在……原来,无论过去多久,春天总是一次次地来临,不会远离我们,就算秋风把月亮一遍一遍吹瘦,春天总还是同一个,静止在词里的花间晚照,一样地动人。听听看看都叫人高兴。
他的词作存世不多,但在当时却应是极为脍炙人口的,单这首《玉楼春》,已使他获得了一个“红杏尚书”的雅号。我自己私心里觉得,比起柳永,他才是一个浪子呢,像一个走唱的歌手,总在路上慢慢地走,慢慢地唱,而风吹草木斜,也总有莺莺燕燕流转的故事,像一个个童话——
一次他路过京城内的繁台街,迎面遇上宫内出来的车马,其中有一辆车内的宫女揭开车帘,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便擦肩而过。从此,那一声轻唤却像湿漉漉的香气,叫他再不能忘记,就当即口占了一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你看,就连这正宗的婉约词,他也给写得并不多伤感,风神洒然。
因为他词名远播,没多久这首词便传唱开了,一直传到了宫禁中。很多人追随着这歌唱的光芒,连宋仁宗都不免注意到了这件事,于是,细细盘查起是什么人呼了他的名字。有宫女回禀道:“我以前侍候御宴,见到宣召翰林学士,左右的人指点说:那是小宋。后来在路上偶然见到,所以试了叫了他一声。”仁宗召来他,故意提起此事,他惊惧不已,仁宗笑着说:“蓬山并不远。”便将宫女赐给了他。
历来都认为这是一段佳话,又有点像神话——如你所知,记忆有时是一件诡异的事,常常刻意要去记着的东西一转眼就相忘无痕;有些擦肩而过的散缘,却让人眼光一碰就如同故人。东西方也都有一些很玄的事,譬如某位男子看了某位神一眼,她就决定跟他共度一生;某位女子踩过了神的脚印,她就受了孕,等等,叫人为那些明显是假却宁愿相信是真的好故事着迷。在这位“浪子”诗人眼里,女子们不是神又是什么呢?宫女在车中唤那一声名字,究竟是出于好奇、钦佩、景仰,还是真正的爱慕?还是偶尔如《红楼梦》开头娇杏对贾雨村完全无心的回眸那一笑?在车走雷声语未通的一瞬,可能双方都未曾打个照面,他就如此肯定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而辗转思忆这“一声肠断”?也许这些不过是诗人多情。不过,即使这段佳话一起初,只是他自己单方面加以渲染而夸大,但宫女能够因他而走出窒闷的宫禁,终究也是好事。这样的佳话也是好看的字呢,像单单抽长的枝条,摇一摇,轻易地就叫我们为之神往了。
他是浪子,想来应该英俊如同雕塑,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迷倒一大片;还足够温柔,照到哪里哪里便亮。事实也的确如此。据说他家中姬妾不少,他在享受偎红倚翠的同时,倒也为她们时时留心,处处在意。传说他曾经在外面宴饮时觉得天气寒冷,命人回家取衣,谁知数房爱宠各自都送了一件“半臂”(类似于现在的无袖小马甲),他看着好几件衣服,无法选择,索性一件也不穿,忍着寒冷回了家。他的想法是:既然都送衣服来,就是都关心我,那么不论穿了谁的,都必然会有厚此薄彼之嫌,拂了另外人的心意,倒不如我自己挨冻,换取她们太平无事。这种念头似乎痴到好笑,却是用了深心体贴,后世一直将之当作文人韵事来说。明末清初南山逸史所作《半臂寒》,就是谱写的这段情事。当然我们现在看看,也有点活该。
他之所以被时人呼为“小宋”,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和他齐名的哥哥宋庠。和他略嫌佻的人生态度完全不同,大宋却是一个“清约庄重”的人物。弟兄俩一齐考中的进士,本来他的文才在乃兄之上,中在第一而宋庠中在第三,但章献刘太后看了礼部拟就的名单,认为不宜将弟弟排在哥哥前面,于是将宋庠改在第一,他则排到了第十,当时称为“双状元”,认为一门双杰,是无上的恩荣。宋氏兄弟合称“二宋”,后来大宋一直做到宰相,他则为翰林学士——一个专业做学问的。宋庠为人简朴,即使做了宰相也没有改变。有一次上元佳节的时候,大宋在书院里读《周易》,听说他狎妓纵酒,醉饮达旦,于是第二天派人责备弟弟:“相公寄语学士:听说你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某一年的上元夜,和我一起在某州的州学里吃咸菜煮干饭的时候吗?”他笑着对来人道:“请回报相公,不知当年在一起吃咸菜煮干饭是为了什么?”
唉,你说,他说的这个目的有错么?如果说没错,那么,又有什么是对的?真是很难做判断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个谜,大家都是在路上,万事万物不到最后得不到明朗的结果,而谁也没有权利用一把感叹号扎成的枪支草菅人家的心灵。所以,他照他自己的意思开心活下去;所以,我学会了在人群里不再轻易开口。
当然,关于他那个叫人敬重的哥哥也有一个叫我们听着心里和平愉快的传说,不妨简单一说——我个人比较喜欢举止言辞庄重的人。二宋在未入仕前,曾得到安州知州夏竦的器重。夏竦善于鉴人,曾命二人作《落花诗》。宋庠诗中一联为:“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他作一联:“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就诗论诗,其实应该是他的诗句更为灵动自然——是典型的西昆体,又比西昆体胜在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夏竦却更为赞赏大宋,说:“咏落花而不言其落,大宋今年应当状元及第,而且文笔风骨秀重,他日定然能做宰相。小宋不及大宋,但也一定能够登上显位。”后来果然应验。又有传说,认为宋庠有一回见到蚁窝被水淹没,一群群蚂蚁将被淹死,心怀恻隐,用竹枝搭桥救了蚂蚁,因此积阴功当为宰相。明代还有一部戏曲《四喜记》,描写二宋的故事,就将救蚁得相以及小宋作词得赐宫人的事全编进去了。传说当然不可全信,但里面所沉积的那份禅意却是叫人回味的——固然妄听妄言,但也有一些思辨。劝化的动机,又有什么不好?而境界的高下精粗、远近凉温,在很大程度上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感受和体味得到,后来人有意无意地讳言美言,其实还是隔皮猜瓜,做不得数的。
这两位兄弟还真是大不相同呢。
他是越老越纯稚了,这是他不同于兄长的一样儿大好处。晚年时他说自己:“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的确也需要极大的勇气——我们是一旦功名灿烂,就怕脸上抹黑,听见偶有不同意见者就恨不得白眼看觑,还唯恐历史在翻页时将自己翻掉漏下。就这一点而言,他活得比我们朴实。在他相对年轻、同欧阳修一起修史书的时候,却特别喜爱卖弄学问,尽使用一些雕琢艰涩的字眼,常常放着浅易的说法不用,刻意写得让人读不懂。欧阳修是主张诗文革新的领袖,对此难免很有意见,想劝讽他。于是,一天午后,故意在自己家的墙壁上写上一段似通非通的话:“宵寐非祯,札阀洪休。”叫来他,请他解。他到底是颖悟的才子,一眼之下就明白了这八个字的本意,说道:“这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吗?何必标新立异成这个样子?”欧阳修笑道:“我不就是学您在《李靖传》里写‘震霆无暇掩聪’这一类话的榜样么。”他领悟到欧阳公是讽喻自己,不禁红了脸,嗫嚅着出了门。从此,文风革命,扫除了弊病。
这段故事里的他,别看缺点暴露,却也实在不讨厌。而这样安静的午后可以做什么呢?也许就是用来回忆的吧,让我们隔了近千年的风烟,去怀想一个朴实而不掩己短的人。
奉命和欧阳修合修《新唐书》,也确实是他人生中最值得自诩的一件事。他晚岁时镇守成都,将《新唐书》带到任上刊修,每每于宴会散后,盥手漱口已毕,打开寝室大门,垂下帘幕,点燃两根巨烛和一支檀香,远近都知道是尚书大人在写书。望去俨然神仙出尘——那样的冬夜又清又透,只听听翻书页的声音都是好的,不用说写书——写比读累一点,但也甜一点。这样的经验是读书写书的人独有的双倍愉快。
曾有一个大雪天,他秉烛添帘,左右燃着炽热的炭火,身畔姬妾环列,正磨得墨浓,舔得笔饱,在澄心堂制作的名贵纸笺上修着《唐书·列传》,字句在纸上野草蔓长。许久,他忽然抬头问姬妾们:“你们都曾经在别人家待过,见过有主人像我这样清雅脱俗的吗?”她们都说:“确实没有过。”诸姬妾中有一人的前主人是宗室子弟,他又问:“你家遇到这种天气时做什么?”那女子回答道:“前主人只是拥着火炉欣赏歌舞,间以杂剧取乐,喝一场大醉而已,如何比得学士阁下?”他点头道:“其实那样也不坏啊。”于是搁笔不写,饮酒为欢,直到天亮。
在我们的想象中,修史应该是件枯燥的事,他却能将学术做得如此倜傥,还随流折转,快意得很。让我想起所有佛家书里开头一般用成开篇的“如是我闻”和最后一般做总结语的“皆大欢喜”;他和她们的那些小话儿也十分迷人,有魏晋人的一些意思在了。不说别的,仅就这一点,我们也赶不上这位一千年前的古人啦。
他在某种程度上和他的座师晏殊很相似,安于富贵,喜宴游,为人自诩,因此晏殊一度对这个门生极度赏识,其实何尝不是气味相投?但他比之晏殊,显得更张扬更肆意——他在起草晏殊罢相的诏书上极力指斥老师,在场人人都为之惊异,晏殊本人更加愤慨不平,他自己却似乎并不以为然。这个不逊的故事里却也存了风骨。他敢那样行事,并不畏惧地位名教和打击报复,你敢?
像前番所提,在宋史上,他是附着于其兄宋庠而入载的,史称风操不及其兄,却也没有更多的议论。想必他这个人,应该属于有缺点的才子——从审美的、道德和宗教的等情感因素来看,他没有大善,却也没有大恶。轻佻意气或许让人微哂,可由此,也更让我们觉得他是个真人,可以亲近,不是“假大空”似的时代英雄。
他那叫人折服的故事里,其实还有下面这样的吉光片羽给我们光亮:
大宋仁宗年间的一个初冬,开封一带喜获丰收,到处是安乐景象。当时任职工部尚书的他来到野外,走走看看,很有感触。正好迎面来了一个老农,他便上前作揖道:“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囷,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
这是非常友好、平等的问候:老人家辛苦了,丰收了,您说,这是因为上天的恩赐,还是因为皇家的帝力?
不料老农听了哈哈大笑,说:“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时,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强勉以希帝力也!”意思也很明显,他斥责眼前显贵,大意是:你的话多么粗陋啊,你一点也不懂得农事和农民!……今天我收获的庄稼,是我自己得来的,怎么能说是得上天的恩赐呢?而且我有理有节地生活,种地顺应时令,官吏不能夺去我的时令、对我用暴力,今天我很享受我的生活,不是因为帝力!我这么老了,见得事多了,还没见过不努力劳动,不尽力而希图借助帝力的人呢!
老农说罢,扬长而去。
工部尚书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发愣,然后一笑作罢。
事情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堂堂工部尚书,礼贤下“农”,亲切问候,却得到一顿毫不客气的抢白:先是嘲笑,你的观念怎么这么落后;接着指出,你不懂农事,不了解农民。在一阵义正词严的批驳之后,又倚老卖老,傲慢无比。这哪里是农民答官员,简直是老人训自家不争气的后生!不用说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就是在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也是少见的,至少,我在传媒中没有见过类似的报道。
他没有生气,更不要提以后恃权报复。认定他没有生气的理由是,与前面那些有着相似来处、差不多一半真实一半杜撰的传说不同,这个故事是他自己一个字不漏地记下来的史料,写在志乘里,流布后世。你看,对农民,他甚至连悲悯和怜惜都没有——他超越了我们引以为豪的这个层次——他觉得老农和他是完全一样的才会如此表现:不讳言己短,不掩饰人长。最重要的,是那背后的意思:无论贵贱,你我是平等的。这样反显出了他非同一般的胸襟气度。我你他,人和物,既主既客,又非主非客,甚至人本与人神也不可分,精神彻底平等解放自由,微尘为大千,转瞬成千古。心境明,鉴无碍,对于人生和生命,他通透了。
他通透了到了什么地步?从他临终时给儿子的《治戒》中,我们能感到一些。他写好自己的墓志铭,又嘱咐儿子为他办丧事不要过于铺张,不图不朽,不要陪葬,“且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不足垂后。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勿请谥,勿受赠典。”他只要求在坟上种五棵柏树。其实,不必多作什么诗词,只这样的一句遗嘱,就满含了老木头沉实的辛辣气,叫人闻见,心里不敢小瞧他,还起了敬意。
人走在生命的长旅中,独生独死,独往独来,经历过万千之后,有苦有乐,有衰有繁,有得有失,有浮浪有悲悯,有褒还有贬……到最后,居然仍有人(此人的人生态度还十分地张扬肆意)以白得晃眼的姿态清澈昂扬,保留了人之最初的纯真可爱,不容易。
[词人小传]
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省杞县)。北宋诗人、词人。天圣二年(1024年)与兄郊(后更名庠)同登进士第,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祁第十,时号“大小宋”。
长于词,其词多写个人生活琐事,作品虽然不多,但是写景抒情颇具特色。语言工丽。
宋祁曾自为墓志铭及《治戒》,自称“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郡斋读书志》说他的诗文多奇字。今存宋祁的诗文集已非完本,即以现存者而论,文章兼有骈体和散体,其中确有好奇之癖和诘屈聱牙之句。但也有博奥典雅的一面,笔墨淋漓。诗歌也有特色,很多句子寓慨极深。
著作除《新唐书》列传部分外,有《宋景文公集》,有《湖北先正遗书》本。近人赵万里辑有其词《宋景文公长短句》一卷,唐圭璋据以收入《全宋词》时又稍有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