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两行泪,也不过一行为国家,一行为沈园。沈园沈园,一个小小的园子。
在那里,一草一木都在那里,替他守望着一段往事,守望着一双《钗头凤》,一颗唐婉星。
当他被寒夜来袭的大雨惊醒,窗外金戈铁马,摇曳的烛光印着欲断还续的壮志。朝前走几步就是山西村了,而就算柳暗花明的时候,也找不到沈园壁上的几声哀叹了。
他就是这样,右手刻上求战的奏折,左手写满对爱人的思念,过了一辈子。
他是不哭的,即便在僵卧孤村的时候也并不自哀,而他召唤来一天的滂沱大雨落下了整个南宋的泪水,终于知道那相避天涯的人,原来至死都想着,春天里,乡下的桃花已开得很灿烂了。为着赶回惜取花颜,却只落得客死飞天的黄沙中。那一刻,她终于凋谢在了寂寞与哭泣里。流水,落花,也无计。原来一辈子的情事也抵不过一场等待,因为等待是这样的寂寞。想来那个园子是真的开满了花的,每年春暖草长时,花儿们都泼命一般一夜间开得团团簇簇,淡粉、深粉、雪白、原白,如云,如雾,在阳光下明媚地快乐与纷繁,简单而直接。只凭那个有着宛然如玉的名字、穿红色袍衫的女子,寂寞转身,足以倾城。而那些在春天的黄昏里可以缓缓飘落的花,当然是漫山遍野的。否则,在隙光斜照的时候,又谁来陪着那样年华美好的女子。
曾说,离别是为了重逢。而离别了,真的还能重逢吗?其实,隔了时光,重逢还不如永不再见,因为,长长的时光后,谁再也不是当年的谁了。再重逢,只落得相对无言更唏嘘罢了。依然笑春风的今年桃花又怎是去年颜呢?也许唯有梦里才留得住,却终是平添了凄凉意。
倘若这个世界还有原先,倘若能推开岁月尘封的门,就让我们走过清,走过明,走过元,一路走到南宋,和着千年前的月光,悄然走进沈园。风云下,我们和它各自静听他和她,唱响骊歌。
因了他和她——他的爱人,“沈园”这两个字和“爱情”并成同义词,在江南的烟雨里徘徊了千年,忧伤了千年。“园”这个字还让人想起我不怎么喜欢的达利那些软塌而绵劲的钟表,流动的,折叠的,然而又触目惊心地提醒着,叫人心惊——整个画面除了时间没有其他。时间过了那个点儿,指针却耍赖还没有走——根本不打算走。
他和她是沈园里剪断的藤——他们本青梅竹马,结为恩爱伴侣,无奈婆母不喜儿媳,令他休妻另娶。就这样,当初订婚的一只凤钗,见证了相爱时的两心相依,两情相悦;也见证了分开后的各自飘零,各自寂寞。
痴迷的爱情是一种失传了的味道。在一个木叶清香的夜晚,我随同爱人,来到这里,看他和他的爱人仍旧柔劲清和得双飞双驻,依然可以嗅得到那些淡淡飘洒着的深情,缓慢而真实。
月色如此清明,是不是就是他们轮回前那个爱情芬芳的夜晚?那时她含羞顾盼,而他剑眉入发,惘然不知你掌里的清香。再回眸,已是高楼重门,轻妆淡抹为别人喜帕下的愁怨,而与他相逢,却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还不能够。
与爱人痛别十年后的那个春天,忧伤不减的他一个人再游沈园,他形影清瘦,独坐独吟。而恰恰她和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相偕游园,一对拆散的人意外重逢。
尽管分离十年,他内心里对爱人的眷恋却难以割舍。昔日的爱妻,分明是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即了。
而她,却奉给他一杯酒。他怎么能体会不到爱人的深情?于是长叹一声,仰头灌下这杯苦酒,两行热泪泫然而下,即刻一曲悲歌降生大地,让看过他文字的人永不再忘记他平静而疼痛的寂寞: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样的一阕词,是这样的一阕词!从心里掘一眼泉,汩汩红泪一样喷出,带着某种怅然的清醒;又似乎黄昏时穿过尘土的风,轻易地就卷裹起无望的深愁,直接,沧桑,在凄怆里又似乎让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近。比如此刻暖阳高照好花粉嫩的小春天,充溢满园的笑语声,但一切与我不相干,自己只是从墙外走过的路人……
掷笔而去的他无法得知,他的爱人孤零零在粉墙下站着,将《钗头凤》用一双旧时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字句御风而来,兜头砸下,它们反复,流转,溃散,重生……再没个终了。
直到很多年后,这个历尽人间险恶的男人,含泪北上,重新步入沈园,才发现残墙上竟有爱人附阕的《钗头凤》,就像黄昏的时候,心上的她盘起了发髻斜斜地往光线中松松地垂落: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该是多么短暂的幸福啊,多么深刻的原罪,让他们穷尽一生追忆和郁郁。这样惊艳般的悲欢!
而他的爱人郁郁成疾,早已离他而去。她到死也还是像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仓皇还怯弱。
一霎的轻别,使他永远陷入了孤单——身边有在结婚证书上共同写下名字的人不意味着不孤单。有时身边有他(她)更孤单。
一个人可以重新步入沈园,可另一个人,却再也不能回来。四十年,一霎的轻别,竟是生命无法弥补的错。
这一错,是春如旧,人空瘦;是桃花落,闲池阁;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是人成各,今非昨;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想起那两阕很简易的词,所有的喧哗——外面的和内心的,都停息下来。前年在海边,夜里看到月亮从海上升起,美丽而伤感,也是差不多的感受。这是种敛去锋芒的美,似乎永远明澈平静,其实一直一直,波涛汹涌。
只有把所有的旧梦塞满沈园,好像才可以活得下去。他把他的爱情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地记忆着,不肯舍去半分。爱情,总要夹杂些别的什么,才能长久,一生一代一双人。
断墙上,两首《钗头凤》相守相望,昭示着各自拜托的仔细珍重,叫看见的人无不伤情。它们每每被雨打风吹掉,就被后辈的人再书写一遍,谁都舍不得它们在哪一世稍有分离。甚至,在它们的笼罩下,我们忍不住会各自怀想自己的前世。也许可以点一支烟,然后在青灰里测想自己的过往是否曾是一条鱼,无声无息游弋不止,然后在某个下雨的深夜里梦见与自己的影子相对而坐,就是遇到了他(她),爱情从此继续。生活流动不止,许多细节我们不必刻意安排,自然而来的简纯和丰饶,就这么,轻易地叫我们伤怀。
更伤怀的,其实还在后面:
后来,六十七岁的他结束了困苦漂泊的生涯,做过了一百个铁马冰河的梦,写过了一万首王师北定的诗歌,心里的凄苦怀恋却没有完结,仿佛春天走过花树,花朵打在肩上,那样细美忧愁,抵死缠绵——与爱人死别的一支《钗头凤》,柔软,细微,和他一生写的铿锵报国诗一样的体积和重量,分藏在他的左右心房,时时硌痛,有血涌出。
他常常想起沈园,念诵不停:
枫叶初丹檞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再后来啊,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
再再的后来,在爱人去世四十年、他自己也已七十五岁时,干脆住在了沈园附近,如此可以朝夕看得见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好像她逝去一切就都逝去了;又或者多少年后,自己回来,她依然披着一身月色在那里等待。
八十一岁时,都一头的白发了,眼睛也开始看不清墙上的字迹,他写下《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两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八十二岁,他徘徊在城南,啼出了“孤鹤归来只自伤”的老钝句子,跟他的步子一样,都快拉不动腿了。
此后,沈园数度易主,人事风景全部改变了昔日风貌,他却还在思念——就在去世的前一年,他还在怀念。在他八十四岁那年春日的一天,沈园又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诗人写下了最后一首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诗句如同大雨欲来时那阵又腥又湿的风,急速而分明。
诗毕不久,他便追随爱人而去,像巨大的花朵,簌簌地坠落。
叫他梦也梦不完的,比梦铁马冰河更多、更深挚的,是他的爱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他虽然没能有勇气不顾一切地追求,却做到了不顾一切地纪念。
多少年后,依然有人因了他们而静静地倾听。八百年后,我来到这个园子里,只能用一个与他相视的姿势,在夜雾弥漫的江水边坐着等他悄悄来临——也许过一会儿他就会来——穿过风,带着他的爱人涉水而来:有着潮湿的明翼,斜斜的脉络,每一个纵横都以一滴泪滑下的样子存在;有着水的温情,更有着倏忽而失的绚丽。看着他们在我眼前双双掠过,我会轻轻笑着落泪,为着他们那些温柔存在的片刻……
这真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爱情,听起来像假的,打击着世间所有疑窦丛生的所谓“爱情”,像一纸遍布四野的通缉令。而能在死后四十年里仍然不断被人真心怀恋,比起身边相伴,那个叫唐婉的女孩子也算得到至大的幸福了——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以天下为己任、梦里也在杀敌的男人,走遍山山水水,却走不出一个小小的沈园。
或许可以当它是一个遇见的梦境——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也许它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预见,也无福遇见。所以,当成一个故事来听,更能山崩地裂。
我们禁不住要问:在那一边,他的爱人是否也是相思又相思,等待了他几乎整个的一生?
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沈园已经接连换了三任主人。时间走动了,沈园没走动,隔了半个多世纪的昏黄望过去,沈园还在那里,寸步不离,守着一段一人高、五米长的矮墙,以及上面簪着的一双玉钗。其实,许多时候,我们是可以清楚地听到时间在走动的——疾驰的车,移动的花影,手边的旧照片,渐渐容易疲倦的身体,门前不及防就粗大的树木,每天早上打开即见的手机上增增减减的日期……它们不是急速,只是缓和、从容不迫、无情地,走动。时光走动,于是你便不忍看“朝夕相处”四字,因为,这样熟悉的词语竟也陌生出忧伤来。时间带走一切:带走冷暖,带走阴影,带走明媚,带走证据,带走记忆,直至死亡不疾不徐地到来。于是灰飞烟灭,最刻骨的记忆也将随风而去。此时你若转头看花,会不会同意:所有的盛世红颜都有光华流转,如花美眷也只是似水流年。
斜阳一层又一层,如同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独特声音,有一种不时与人相会的忧愁,被历史拉得长长,持久而坚定地打动着我们。多么缓折,多么难。那些煎熬,那些挣扎,那种深挚无告,是不能胜数的了。沈园,沈园,是他能望见灯火却一生回不去的家;它生根在那里,红字平仄愁容满面,墙头上飘着谁为谁而白的白发。
……多想,原本就没有《钗头凤》,也没有什么劳什子沈园!
[词人小传]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爱国诗人、词人。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集中存诗共9300余首,是我国现有存诗最多的诗人。
陆游自幼好学不倦,十二岁即能诗文。他在饱经丧乱的生活中受到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二十岁时与唐琬结婚,后被其母强行拆散。这种感情伤痛终其一生。
陆游书名为诗名所掩,亦工书翰,精行草和楷书。自称“草书学张颠(张旭),行书学杨风(凝式)”。他的书法简札,信手拈来,飘逸潇洒,秀润挺拔,晚年笔力遒健奔放。朱熹称其笔札精妙,遒严飘逸,意致高远。遗留书作不多,书论有《论学二王书》。传世之作有《苦寒帖》、《怀成都诗帖》等。
陆游不仅工诗,还兼长词。由于他对这种诗体不很注重,所以词作不多,现存词共130首。他的词也风格多样并有自己的特色。
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等数10种文集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