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居住在黄昏,像一朵斜阳,挂在檐下的一挑灯笼似的被风摘走——她被摘走。
荒草蔓坡里,她的才华垂垂而落,从那“灯笼”上倾斜下来,烂漫纷披,明霞灿烂,成为了覆盖我们的影子——我们在这样巨大的光芒里感受她一世感受到的凉意。
她太凉了,在这里摸过去,她冰凉彻骨的手,很想嘱咐她煮一点红枣莲子粥来喝喝——补补气血,也可以打发一点无望等待的长夜吧。
她总在等待,像等待某个扫墓的人给予烛头上一点红的温暖一样,等待远方的消息,在等待中写词,不断写词,像不断写信;等待丈夫,等待丈夫或许一日忽然喷薄的爱,像等待一封无望收到的信。流年似水,覆盖过生命,她的生命因爱而起伏,在起伏中失望、悲鸣、断肠……断肠是接近终极的流向,直到那一刻心里却还只想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她像一尊塑像,身体内又空又满,一张脸则看上去又轻又软,仿佛吹一口气就能浮起来,虚幻而忧伤。
她等他等得人忘记了老去这回事。爱情不语,如何罢休?
和李清照一样,丈夫在外为官,她却连她那样起初一小段在一起的幸福都不能享用——她的丈夫不带家眷上任,将她搁置家中。这个至今想来实在是觉得不是个确切的理由,就算那些夫妇唱酬的诗词也不能说明什么。怕是因为厌弃才一去不归吧?谁都知道,一个偏要带一个偏要跟的话,天王老子也管不住。
她又比朱淑真更寂寞,更痛苦,更纯良地守持梦想。因为她是一个赞同并恪守封建伦理道德的女子,连家门都难得迈出一步,像极了一只被绷在了四四方方白布上的鸟儿:它本来也是飞翔在乡间广阔美丽的田野上的,一飞即千顷田亩,可是此刻,它伏在五寸的空间上,一动也动不得。
就是因为如此循规蹈矩,她多次受到了宋神宗的褒奖,封了个“鲁国夫人”——唉,那管什么用,就算封成“九天仙女”又管什么用。如同传说里寡妇撒一地的铜钱,她就是把它们一个不少、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捡起来,成功打破吉尼斯纪录,又有什么意思?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里说:“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这是物与人的不幸而遇。那么人与人呢?尤其是女人与男人,不幸而遇的例子似乎更多,谢道蕴之遇王凝之,李清照之遇张汝舟,朱淑贞之遇俗吏,袁枚之妹之遇高绎祖……宋朝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以外,就是她了。
是啊,是啊,她和她都多么出色,像两棵翠动红摇的青梅树,远在八个世纪之外,供嘴唇焦干的一群人止渴。
她的名字叫魏玩。她的丈夫叫曾布。
说起曾布,名头不如其兄曾巩响亮,曾巩因名列“唐宋八大家”而留名于文学史。他这个弟弟,虽然官当得比他大,反而没有他出名。
曾布还差点与大宋朝的著名佞臣高俅扯上关系。高俅原是苏轼的一个小书童,因为人聪明乖巧,字写得又快又好,公元1093年,苏轼从翰林侍读学士外调到中山府的时候,曾经想将高俅送给曾布,但是曾布没要,苏轼就把高俅送给了哲宗皇帝的妹夫王诜。想来,当时如果曾布接受了高俅,大宋的历史很有可能要改写。
曾布十三岁那年死了父亲,兄长曾巩对他悉心培养。曾布考上进士之后,与王安石关系密切的曾巩,将他安置到王安石的门下。起初,曾布受到王安石的宠信,帮王安石做了不少事。大臣韩琦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向宋神宗上了一道奏章。宋神宗将奏章拿给王安石看,王安石很生气,令曾布对照韩琦的奏章逐句批驳,刻在石上不算,还印了一万张颁行天下,韩琦一怒之下辞官还乡。但后来,王安石又不喜欢曾布了,原因是宋神宗诏求直言,曾布说了变法的一些坏话,王安石怒斥曾布,解除了曾布的一切职务。宋徽宗与曾布的关系,有一段时间也非同寻常,曾布曾说他们这种君臣关系是所谓的“千载一时”。两人经常密议朝政大事,并且相互立下保密工作的誓言:如果国君不保密的话,就会失去曾布这个“忠臣”;如果曾布不保密的话,就以掉脑袋谢罪。后来,曾布被蔡京排挤,在皇帝面前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解,并且声色俱厉地指责蔡京。宋徽宗听了立马翻脸,大臣也群起攻之,弹劾曾布“无人臣之礼”,蔡京也趁机弹劾他贪赃枉法,抓捕了他的几个儿子。这样,他被贬官,一贬再贬。
虽然曾布也吟诗作词,而且一些词还写得不错,但可以想见,公务繁忙、心思烦乱、挣扎在名利场上浮浮沉沉的他,是没有心思和闲情与才女吟风弄月、琴瑟和鸣的。而且,他……真的爱她吗?不知道她好不好看?才女而不好看远不如不才女而好看。直到如今这个绕口令似的定论也还成例。
那个时代,婚姻是掌握女人命运的一只大手,嫁人就是嫁给命运,如同秋天的玉米被装上了车子,做幸福的种子还是悲痛的玉米面,自己丝毫不能把握。
她嫁给曾布之前,他还没取得功名,等他进士及第走上仕途之后,她却被可怜巴巴地丢在江西的老家,几乎从未展眉。其实,这比起我们常见的、那些人在一处魂守各方的伴侣来说还要残酷些——她没有机会和他魂守各方。
这段婚姻仿佛曹操的汉中之战,鸡肋罢了。
因此幽怨和伤情就常常涌上心头,更重要的是,没有尊严——也许有过最初的恩爱吧?最初的海誓山盟,但海誓山盟总是赊,多么豪壮的言语也不过口里进出的空气而已,在它散入空中时早已无痕。
她好像一辈子都在跪着,膝行在人生的雪地上,血迹是刺眼的长长一笔: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闹春的杏花,开得正艳,活泼泼地越过墙来,似乎打算牵引什么;“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丈夫把自己丢在家里,不管不顾,已经整整三年了。这样的句子,樱桃似的细圆,入了口,轻轻一抿,的确并没有很用力的滋味。然而,久后想起来时,它又有忽然多出来的意思,像日常纷纭里忽然多出来的独处,无上的诚恳。叫读它的人仿佛看见自己多年前的哪一段日月,穿过房间,穿过桌椅,穿过纸张,穿过阳光,穿过尘灰,穿过春日时,有了寂然如水的静祥。词和读它的人都泊在月光里,泛出淡淡的光,分明是停止的,然而心里以为那些光线会徐徐移动;又仿佛是落在灯影里的一点桃红,渐渐发出旧年的香气。爱情,唉,爱情,怕不就是那柳绵飞,而我恰巧路过,你粘住我的衣襟?
整首词一如我们穿过秋水长天去拍响某扇期待中的门,而一经呀然开出,那些坡上的春香就纷纷飘落了。
听电影《毕业生》里那首著名的《斯卡布罗集市》叫我有过相似的感觉,我给几位挚友私下推荐过的。抄一点歌词(这歌词译得不坏)来,读着读着,你就能从中听出莎拉·布莱曼那一把可以下酒的好声音:
“您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绿林深处山岗旁/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在白雪封顶的褐色山上追逐雀儿/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大山是山之子的地毯和床单/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熟睡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叫她替我找一块地/从小山旁几片小草叶上/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滴下的银色泪珠冲刷着坟茔/就在咸水和大海之间/士兵擦拭着他的枪/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叫她用一把皮镰收割/战火轰隆,猩红的枪弹在狂呼/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杀戮/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
主人公是男是女不要去管,那无所谓。它们当然是汉语、西语不同根系生出的同胞姐妹,它们同时看到温存的植物,深挚、安静、不潇洒,有淡淡的惆怅,但还不至于伤感……还有长久的思念。那些好东西好情绪,它们都在时间里恒在,随时等着你回去。
因为年纪还轻吧?因为心底还有存望?它们和而今不同——而今的我们彼此假装深情,编造天长地久,结局不再重要;自私,坏脾气,不好好相待,最严重的是在开口说着爱情时眼里不再看到植物——我们活着却好像已经死去。
她是单方爱着他的吧,否则,这失去尊严的爱,怎么还是会如同光亮,无处不在?她在另一首词里写道: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徒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栏。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这一首已经有些不安静了,语气里有了焦灼。是可以原谅的——哪一个思念里的人不思来思去思成了不安、恼愤和小小的赌气?
如果说“别郎容易见郎难”还是怨爱交织的话,那么“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就只剩下满腔的怨恨了。其实到处做官,漂泊不定,并不能成为不带家眷的理由——苏轼即使是被贬到极其偏远的地方,也带着红颜知己朝云。曾布的官运比苏轼亨通,特别是他中年时期,是不断升迁和受到重用的,他不带夫人同行,归根结底还是感情淡薄的缘故。这一点,我们前文说过了。
曾布当上宰相以后也是有一段她跟从到了汴梁的时光,但生活并未变得充实快乐起来。女人和男人是有着质的不同的:女人踉跄地跌入男人的怀里,男人平常的一个眼神,从此让还是年少的女子万世不复,心甘情愿为男子谢萎一生的红颜。而他并不在意。人世上不对等的爱情、伪爱情、浅爱情……自然是出口悲剧的大部分原产地。
《蕙风词话》称“淑真与曾布妻魏氏(魏夫人)为词友”,于是,基于生命质地的相似,这两位困在牢里一样困在婚姻里、难得一见的“词友”相见了——她为了排遣寂寞,派人千里迢迢去杭州找到朱淑真,将其接到京城住下,一住就是三个月,三个月活在诗词里的日子。想来同我们的闺中密友一样,她们也是一夜一夜不合眼的长谈吧。谈各自婚姻里的悲哀,对爱情的憧憬,以及对爱情的感受,向往爱情的愉快、欢喜和安慰,踏古,对歌,欢沁,弄云,并借此重新相信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像写一封很老的信把它寄给自己,返回自己。那女友对于彼此人生这一出戏,如一面镜子,照着各自时能自控、时而失控的出演,看得各自欢喜与唏嘘,同时把自己糊涂的情怀也看个一二分清楚。她是自己来这世间一遭的一个明证,一层陈旧的芬芳,从笑容甜美到眉眼淡定,看她就像看见自己的一生……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着迷。
那样的长谈其实就等于男人们的长饮,是不醉不休的。既然只是一出戏,为什么不让自己尽兴情深一回?生命无非记忆,少些荒凉,多些微醉,也是一种好。而亲爱的女友和长长的交谈对我们多重要啊,有过那种闺中密友的女人才不枉做了一回女人;有过那种长谈经验的女人才真正体会了一回人生。那样的夜晚和如此女友,真好像春梦一样短暂而美丽啊。相信吧,凡事只要相信是好的,一切就是好的。夜声传来,世间万物寂静地相爱,多么好。
她们当然也得聊词。想来和风煦丽,流水澄静,桃花明艳,书香恬然,不知当年的她们在从学、唱酬,为一个字、一个词争论或者和好的时候,能否投射在桃李春风一杯酒的倒影里?可日后辗转飘摇,辛苦憔悴里的相逢别离,遥隔怀念,却不得不叫人想起江湖夜雨十年灯下她们荒芜的寂寞……是寂寞。
她的女友朱淑真在那样的夜里这样深情款款地写给她,也有安慰的意思:“占尽京华第一春,轻歌妙舞实超群。”当然,除了生命质地这根本的原因,自然少不了文字与才名上的惺惺相惜,更有她遇人不淑的遭际引起了她的同情。是女人就爱把快乐甜美的生活当成最大的理想,即便才女也是如此。这是人间最浅白的道理——唉,看花花世界,哪个道理不是浅白的,搞复杂的只是绕口令而已。
就是这样,她们扑向生活的理想,妄想面朝大海,倾听涛声,可最后都一头撞在玻璃上,被跋扈的命运搞到昏头。一般的小聪明,当然不能参悟生命的奥义,只苦着自身的苦——生苦?死苦?痛苦?老苦?爱苦?情苦?别离苦?怨愁苦?所求不得苦?失荣乐苦?解得开结,人生欢乐一世;解不开,坠入红尘,受尽苦难。她们当然不是小聪明的庸者,然而又不幸而为善感的诗人。诗人对苦的感知尤其重一些,因此,她们较之庸者的苦似乎还要苦一些——她们忍着,必须忍着,因为,绝望更糟。
她跟她一样,将词只当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幽怨地记下:“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句子柔软又带着新鲜,却字字冷冽,像一株柔软的水草在黑夜里默默摇摆——我的宰相夫君啊,眼见得你官职越来越高,可是你的心却是离我越来越远。“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这样的讲述坦诚、直率、朴素、实在,散发着人间气息。
记起鱼玄机也曾经说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隔了几百年,她们的才情、遭际、性情、心境竟如此一致——世界连细节都懒得更新。而那些吐口爱情的词,千百年来也一直如此,如同月亮将遮蔽乳房的纽扣打开,照万物温柔。
她和她差不多遭遇的才女们,用不幸成就了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灵感和创造力,还体验了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以写意的笔法叙述自家写实的生活,使我们体验到失控的绝妙;真是感谢。然而,在初春和煦的微风里,她们中的有些人却曾经在风景如画的汴梁大街上,无助地哭泣。
有一些死亡终将被看见,在她们之前和之后。
我们却知道,这样的女子应该不会走远的。她不会走远,她们不会走远;她们的呼吸那么近,在她们深切而芬芳的长短句里生动如昔;或者,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开出碎花的藤架,有安静的阳光以及恰到好处的木椅。而柔软的风越过万物,停在那些经过的尘土上,似乎是一片预约的清澈,让生活过往里的焦灼倏忽而过。
而我们刚好听见了她们饱含水意的吟哦,醒了睡眠,看见她们的字恍若传奇中会移动的城池,被星光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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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词人小传]
魏玩(生卒年不详),字玉如,一作玉汝,邓城(今湖北襄阳)人。宋朝女词人。出身世家,诗论家魏泰之姊,宰相曾布之妻,从夫籍(南丰),因夫贵初封瀛国夫人,后封鲁国夫人,人称魏夫人。
魏玩自幼聪颖,博涉群书,才思敏捷,工诗尤擅词,诗作甚多,诵咏佳句为时人所称道。与曾布结成夫妻后,极力提倡并恪守封建伦理道德,多次受朝廷褒奖,封鲁国夫人。夫妇日相唱和,钻研更精。成诗出语不凡,豪放豁达。著作颇多,以诗词见长。其词多写情怀、风光景物、闺情及思夫之作。描写景物,语言清丽,形象逼真;抒发情怀,感情真挚,愁思动人。尤其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唱和诗,受到当时人们的赞赏传诵。惜其诗词多散佚,存在不多。原著《魏夫人集》已散失。诗有《虞美人草行》一首。理学大师朱熹评她:“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魏玩)、李易安(李清照)二人而已。”明朝杨慎在《词品》中所说:“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不徒擅名于闺阁也。”清人陈焯亦云:“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从这些评价中,足见魏玩艺术功力之高。
著有《魏夫人集》。《全宋词》辑录了她的词作14首。周泳先辑为《鲁国夫人词》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