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不得不躲到词里来休息片刻,小小地喝上几口,以便进行下一步的抬脚前行。
他先斟上了一杯《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静寂,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哦,我们看到,他流泪了——不是没有忍,忍不住,流了泪。我们听到了,老人生命里的苦难与凄怆,当然还有坚持着的美好与想望。词成为了与他生命可以互相纠缠相依的唯一温暖。有了词,他可以独自走过所有的寂寞与苦难,可以在月清风凉的夜色里养出一颗柔软的心。
我们如此讶异,是因为他被称作史上第一流人物,自然有一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胸襟,和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肠,骨头一敲当当响,可哪里来得眼泪呢?在初中课本上读《岳阳楼记》时,我们都这样想。他多么正义坚强乐观,都有点像小时候看的画书上的共产主义战士了——江姐说:“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他就像一个悄悄活动在宋代的老布尔什维克。
唉,匕首和投枪以及那样毫不含糊的正大光明是对灵魂和身体的败坏啊,就连鲁迅也说过类似的牢骚话。
人那没有受到败坏的心灵应当是自由、敏感、柔软、优雅的。身体也是。像山巅之上一条心思细腻的小溪。
他是一名战士啊,没有理由不做这样的牺牲:顺流而下到生命的下游,衣不解带守边数年,家国安宁,西夏再不敢来,可自己已经心灵疲惫,身体粗糙,早变成了一条浑浊的大河。在墨黑的夜里,他躺倒来,用泪酒,和了汉字的泥巴,一列一列,建筑起座座迷人的渡口,来停泊身心:面对耳听“夜寂静,寒声碎”,不由思念起“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上片说秋夜寒寂,秋声寂寥,不在树间,却来自树间;下片写孤眠愁思的情怀,不仅把用其境,而且自出新意,干脆、明白、洁净,感情直接而强烈。这样的词,是可以让时间在那一瞬穿越到遥远的某个时候,让我们与他共一种凉热。
古来借酒解忧为诗词中常咏的题材,是诗人或中国人就免不得如此。他写酒化为泪,不仅反用其意,而且翻进一层,别出心裁,自出新意。在这首词里他说:“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肠已愁断,酒无由入,虽未到愁肠,已先化泪。比起入肠化泪,又添一折,又进一层,愁更难堪,情更凄切。那样一个在政治和文章里都大笔振迅大声唱和的、伟大的战士,不折不扣站在劳动人民立场上说话的、最不像个缙绅的缙绅,回过头来却小眉小眼泪呀泪的,叫我们一时怜惜了他。
“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词是一种合乐的抒情诗体,在宋代已进入极盛时期而发展成为一代“独艺”。有寇准、晏殊、钱惟演、韩琦、宋祁等卓越词人,风格类似,“词为艳科”几成定论,而从纤纤一握的小腰肢,到清新以至豪放一脉,到底还需要他的大力推举。
提到《苏幕遮》,一瓯看取,不妨兜头灌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都是平常字,浅切圆活,小补丁一样连缀起来,却做成了一件人人穿都合适的锦袍。直到元代,《西厢记》将它的前几句和整个的词义几乎直接拿去,魔术师的道具似的,呼啦啦一番手眼身法,变天变地,就将杯酒勾兑成了大江,醉了人无数。
他的第三次大醉,应该就是那一次了,《苏幕遮》,在杭州。
记得唐代诗人白居易在杭州时,曾经写下了“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让我们对杭州充满了渴望。
他到杭州,却是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欣赏“日出江花”和“春来江水”的。在他的任期内,虽然时间不长,却经历了罕见的两浙路大饥荒,杭州的另一种景象,使他心头坠石:江花开红似血,江水流血成碧,看上去都像不止的号啕。当时他在路旁,看到饿死的人横在路上,逃荒要饭的人摩肩接踵,作为当地最高的行政长官,心里是在滴血的。
世人本来以为,皇上是看在他多年来抗击西夏和推行新政的分上,派他到杭州是散散心,养养精神的。哪知这次到杭州,他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没有像以往的地方官员对待灾荒一样,马上开仓发放,救济天下的受苦百姓,而是根据当时的情况,创造性地实施了三项不为常人理解的治荒政策。我们来看看吧,他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第一条是大兴土木,修寺建院,以工代赈;第二条是大力发展杭州的旅游业。这两条就是拉动内需,增加就业人员。目前我们应对经济危机,也是采用同样的手段。
这样一种有目的的扩大消费,刺激经济复苏的理论,一直到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才被西方的经济学家所认识。而早在九百多年前,他就已经成功地把它运用于抗灾救荒的实践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第三条更为大家所不解。逢上荒年,城里的粮价本来就在不断上涨。在他发布新的政策前,城里的粮价是一百二十一斗,他张榜把粮价抬高到一百八十一斗。这样一来,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外地分陆路、水路向杭州运来,粮食奇缺的情况马上得到了改善,而且还有很富裕的囤积。接着,他又马上把粮价调整到一百二十一斗。他的这个措施有效地解决了运输问题,同时又遏制了粮价的不断上涨,保证了城市粮食的正常供应。
这些举措,本来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却受到了监司的攻击。在正义者以自己的身体做火把照亮大众的道路时,帮闲或乏走狗常常会如此反应,这不奇怪。对此,他心怀坦荡,却又感到前景未卜,因为他不是没有吃过亏——他坎坷的仕途就说明了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题为《苏幕遮》的不朽词作,含不尽的意思于言外——你愿意把它看成是他借女子口,用我心度她心,做一下纯粹的爱情生活记录也没什么不可以。自古以来,诗无达诂,话是不虚的。你怎么理解着舒服,就怎么理解好了。也有人认为,像《御街行》一样,这依然是他镇守边关时的抒怀之作。其实,仔细品嗅,还是少了些硝烟气的。
较之闺情、旅愁或军中思乡,我更倾向于把这一首词的背景扩大化,这缘于这个人的特异。如你所知,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传统文人,几乎都不自觉地承继着某种共同的哲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倘若从二十世纪的今天向历史的域内望去,人们会感到几千年的中国历史被一种持久而坚韧的文化气质所笼罩,而伤春悲秋又是古典文学,尤其是宋词中表现得最多最丰富的情感——秋天似乎是专属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的,这个季节代表了他们的苦痛,也代表了他们真实的人格理想和道德追求,代表了他们的气质。无论他们怎样去描写春天,却似乎始终不属于那个万紫千红的季节。譬如苏轼那首著名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虽然写的是初春,却笼罩着一种泠然若深潭的秋意,好像女子以袖掩面在哭。
事实上,秋天作为文学意象似乎也更适合传达道家的自然之旨和禅理中的空谈意境。它刊落五彩,洗尽繁华,已经作为一种哲学象征进入文学的表现领域,成为特定的精神载体。
他当然也位列其中——这种人在古在今都不算多。在说风骨、责任、道义、批判的诗赋大文之外,另有杂乱无序的伤感漫卷着:在秋天,借着一个女子的口,用词的形式来浇注成形,混沌而圆满。在词里——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我们听见了他的哭——一滴泪,左眼滴,是上阕;右眼滴,是下阕,一首词是一大哭,醉后吐真言。
词的上片也是从写景入手,首句点明时间。“纷纷坠叶飘香砌”,漫天飞舞的落叶显示出节令已是深秋,曾经繁茂的枝头再也牵不住片片树叶,只能任其飘落,星星点点埋伏在大地上,铺向天边。这百卉具腓的深秋景色,总让人想到流逝的日子如风一样吹过,自己怎么努力也不能抓住一点影子。青春就如那昔日浓绿欲滴的树叶不得不萎去,不得不离开枝头一样,眼看着一点点逝去却无可奈何。秋夜听落叶纷纷离开枝头的声音,怎么会不心生感慨。秋之所以总是带给人伤感,其实并不是秋景本身带有这种感情色彩,更多的可能是因为人们对自己所珍惜的东西不能把握,而与秋天将带走美好的事物这种现象相契合而产生的感情体验吧。女主人公在秋夜里,听到“纷纷坠叶飘香砌”,想到自己流逝的青春,见不到的远人,永恒的自然界与短暂的人生……心中百味纠缠,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自然会袭上心头,似旧栅栏一样,在大雪渐渐化尽的大地上,露出来,从而为整首词打上了感伤的烙印。她怕,怕来不及等到生命的春天,爱人的回转。
“夜寂静,寒声碎”,告诉我们夜已深,一切喧嚣都已归于无声。这个时刻,本该休息了,可女主人公却不能入梦,甚至还没有睡下。这落叶飘离枝头的声音虽然如此细小轻微,但在这极静的夜里却声声传入耳中,如同风里的灯笼,飘摇无定,让自己的心不得安宁。想着秋带走了满树的喧闹,不觉伤感,听叶落的声音更添了愁绪,轻叹时间流逝,自己转眼就老,而生出无限情思和温柔,却无处可诉心中的情结——那个出远门(或赶考,或经商,或云游访友)的人,此刻他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了……上下互文对举,夜的静,反衬出内心的波涛汹涌。心不静,又怎么能安睡?虽说夜深灯烬安静下来,却只能加倍了孤独。这种残酷,荆棘一样真实,无可回避。
在那样的时代,联络不便,驿马劳顿,有时也到不了远人远行的地点,所以,一旦稍作离别,几乎就等于断了所有的维系。生和死都难知晓,胖和瘦无可揣摩,一切只能在回忆中鲜活……这些都使得哀愁加倍。深秋带着凉意的夜里,听着那凄凉的落叶声,看自己华美的居所,虽说是“真珠帘卷”,可装饰再精致也难抵“玉楼空”,这空寂的楼阁更加深了环境的清冷。缺少温暖的“玉楼”只能让女主人更生出凄寒入骨的秋愁,只能让她更怀念昔日爱人与自己同在时的快乐。昔人已去,物是人非,睹物更加思人,又加上了一层亮如白昼的月光——那是宏大的潮汐都为之生出的月光啊,何况细小的相思?“天淡银河垂地”,月光明亮,天空高远,而银河缓缓垂落到地表,与人间相接。每年今夜,月色都皎洁如一,总是“月华如练”,像雪白的丝绸大被,罩着大地,罩着自己和心上人,可心上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看着迷人的月光,想着不能相见的爱人,更感觉“玉楼空”。“长是人千里”明确揭示出女主人公内心不能平静、听叶落伤秋声的原因:因为“人千里”,才更觉“寒声碎”;因为听到“寒声碎”,才深恨“玉楼空”。少了心上人,无论是“凄凉的秋声”、“华美的玉楼”,还是“如练的月华”,都染上了浓浓的离愁:灯笼易灭,恩爱难寻,是这月光让人一时间心头天昏地暗——一入了秋心,便心中有愁,也才会万事万物入目入耳无不带愁。而歇拍两句所传达出的离思之深、离愁之长,都是前人词作里少见的。
读得失神。
一生里,可能忘了他的官阶政绩,忘了他多么高尚的暗室不欺,却忘不了他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后来,无意中又翻到他的《剔银灯》,这当然也是记录的“不如醉去”的复杂心情,像站在悬崖边上的愣怔和一瞬间的灵魂出窍: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首词除了下片几个冷字,其余都非常通俗明白,意思是:昨夜看《三国志》的《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他们,用尽机巧,费尽心思,不过只得到三分天地,还不如和刘伶一起喝醉了事。人生在世活不到一百岁,小的时候痴愚,老年时身体又不好了,只有中间一点点青春时光,怎能用来追逐浮名呢?即使当上了一品官,有千金之财,试问白发如何避免得了?
整首词看起来有点无为思想甚至颓废的味道,是我们不习惯的——我们所了解的他只会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实,再近前看看,那里面也是有深切的无奈在的,像植株的干枯——难怪,写作此文的时候,他已经历了两三次被贬的遭遇,受尽小人的谗言之害。然而,战士毕竟是战士,他勇于追寻与前人大家有所不同的风格,将自感身世的无望悲啼化成了天下一统的无边眷顾——这悲壮大音迤逦到他的词这里,加上些覃思笃悟为作料,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陈情表”,就着浊酒一杯,淋漓涕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在守边时,曾经作《渔家傲》数阕,都以“塞下秋来”为首句,咏叹边防将士的辛劳,大气浑朴得像极了一个心怀大事的人疾步行走。他落笔绝尘,行文痛快到叫人见了就想大声朗读出来。这里所引是流传最广的一首。
千嶂、孤城、落日,是所见;边声、号角声,是所闻。边塞景物,军中号角,悲凉之声。“长烟落日孤城闭”是写边疆的荒寒景象,是词的另一意境,更能反映出他的英雄气概,在宋初词坛上别具只眼。如果说杜甫的《登高》“潦倒新停浊酒杯”是诗人悲莫大于心死的写照,但他并没有就此顺流而下,堕入沉沉暮气——而人常说的沉沉暮气,就是一刀一刀凌迟削减我们的生命、窒息我们的生命乐趣的那种东西,比时光本身更可怕。
而他的“浊酒一杯家万里”则粗犷一转,活画出了军旅生活的艰辛。由于没有击败敌军,边塞还不安全,“浊酒一杯家万里”,担负重任,防守危城,天长日久,难免起乡关之思。这“一杯”与“万里”之间形成了悬殊的对比,换言之,一杯浊酒,销不了浓重的乡愁,浑厚有力的词句撼人心弦,既有情又有忧思,更是对宋王朝重内轻外,消极防御政策所造成严重后果的形象反映,这是唐宋边塞诗词所难以比拟的。那种沉重也是自他的老岳父晏殊等创制词这一体例以来所没有落笔到纸上过的——太沉重了,史书都被压得哭了。
他照拂部下,亲爱羌人——竟然连他们也称呼他为“龙图老子”了。连西夏人也互相告诫他们自己不能侵犯中原边境,并到处传诵着这样一句话:“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再就是他这阕词作还传到了敌方军队,他们也都被感动得热泪横流。因此,在他镇守边疆的那段时间里,敌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中原地区较大规模的骚扰和侵犯。一首词的魅力竟至如此。较之另外的一些,我更喜欢读这类。另外的一些,所述所抒,不但消磨壮志,而且麻痹精神,到后来,智力上得不到挑战,道德上没机会猛省,才是可怕的“洞天福地”。
看一下历史背景就知道了他的词中心境:他少时家贫,借住寺院读书,每天晚上用糙米煮好一盆稀饭,等第二天早晨凝成冻后,用刀划成四块,早上吃两块,晚上再吃两块,这就是“划粥”。没有菜,就切一些腌菜下饭,这就是“断齑”。他经受住好心人送来好饭菜的诱惑,而坚持“断齑划粥”,是心中存了壮士断腕的大悲壮的;父亲在他不足三岁时去世,他是三十四五岁时才结婚,快五十岁时,妻子也去世了,更添了一层大悲壮;他抗击西夏多年,又竭尽全力为中央政府的“庆历新政”推行一年,耗尽自己毕生心血,然而被罢相后到杭州当过两年不到的杭州太守,又遭贬谪。三起三落,到五十二岁的时候又被重用,被派往边塞同西夏打仗。内外交加的三层大悲壮促成了《渔家傲》的横空出世,也使靡弱华丽的宋初诗词一转而为雄壮大风,温柔和雄壮两大派系终于开始握手交欢。
他一生主张变革,但是官场上的事情历来是复杂的。他在居官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共遭遇了五次重用和五次贬谪。不断的颠沛流离,以及无数的打击诽谤,像夏天里好了、冬天里犯了的暗疾,来来去去,使他身心俱疲,思绪茂长。
面对个人生活尤其是官场上的不如意,陶渊明选择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居士生活;李白选择了“且放白鹿青崖间,需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从此天涯独行;苏轼选择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堑壕战……到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已经没落又没落,噗噗“倒卧”,再没能站起来。而当下,有多少个新版孔乙己,站在五星级酒店里,重复着先人的故事,只是穿着入时了许多,不再讲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只换成了几个英文字母,像一群争母亲宠的幼鸟一样张着嘴巴去争夺她口里的一点食物:踮起脚尖飙高音,比英音与美音谁更纯正。然而他,我们的范文正公,处在臭了大街的封建社会,却选择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给我们的解释是,志士仁人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这一句就让我们认定:不论属于哪个阶级、哪个政党以至哪个时代,他都有勇气时刻准备着献身,他属于正义。
他属于正义。同样是解脱,陶渊明、李白和苏轼是将自己置于广袤的大自然和浩瀚无穷的宇宙中去溶解一切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过眼云烟的功名利禄,从而在心灵上找到平衡点;他却是将君王和芸芸众生绑在一起,然后装进自己的心里,告诉自己:无论是居于庙堂还是处于江湖,都可以担当起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重任。面对上书言事,屡遭贬黜,他自己又是怎样看的呢?宋人张镃《仕学规范》卷中,记载了他的一句不大为研究者所注意的话:“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这是一种有趣的说法,深具黑色幽默:因公获罪,我并不看作是犯罪啊——或者他还引申为一种光荣。他在诗中写道:“可负万乘主,甘为三黜人。”“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君亲。”以面折廷争、日犯雷霆的言行来坚持原则,来报答朝廷的知遇之恩,这样的忠诚,可以说是一种有别于愚忠的特殊的忠诚。而这种特殊的忠诚正是站在高原上、独立不迁的样子。在一个人治而非法治的社会里,正是有了像他这样歌罢清风两腋、归来明月千门,具有特殊忠诚的士大夫,他们赶开挡道的豺狼,手刃窥伺在暗处的鬼蜮,与戴着骷髅跳舞的狐狸周旋,给“衮衮诸公”以白眼,将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拥在怀里……他们以自己的忠言谠论,将统治机制无法正常反馈的各种信息传递到决策层,用自己的前途乃至生命来为一个政权一次次纠偏正误。
就这样,他有诗有词,有喜有悲;有安详敏锐,有躁动昏沉;有愤怒的时候,也有思念的时候;有以酒壮行昂扬阔步的豪迈,也有借酒浇愁垂手而立的虚弱……其实人本来就是这样的,有血有肉,有醒有醉,兴观情怨都具备了,给我们不同的诗歌经验,才是一个多面的、可触可摸的人,一个诚实不欺的诗人,才是我们的范仲淹。比起一味的“高、大、全”,过分突出他的大文大言,虚假的坚强乐观,我们由词的补充说明,生出体谅与爱惜,与他对视,才确信了他的真实存在。
诗人记着他,人民也记着他。
[词人小传]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北宋杰出的词人、文学家、政治家。范仲淹两岁丧父,家境衰落。他不但从小勤奋好学,而且胸怀远大政治抱负,以天下为己任。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中进士。曾任秘阁校理、河中府通判、右司谏,后被贬饶州,再任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等。因其卓有成效地巩固了西北边防,声望大增,回朝后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但因新的政治措施遭到保守势力的联合进攻,被迫离开朝廷,罢职。此后他又知邓州、杭州、青州等地,最后病死于徐州。卒赠兵部尚书,谥文正。
范仲淹在学术上以易学著名,其文学亦为后世景仰,在文风卑弱的宋初,范仲淹主张用质朴的、有实际社会内容的作品来矫正文弊。他一生论著很多,诗、词、散文都很出色,有不少爱国忧民、反映社会现实的好作品,艺术上也颇具特色。
有《范文正公集》传世,通行有《四部丛刊》影明本,附《年谱》及《言行拾遗事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