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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医生(1)

开春之后,苏立人接到县农业局的通知,五月二十三日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纪念日,全县要举办文艺会演,农业局系统因为春耕大忙在即,不再另外耗费财力精力,决定委托江心洲农场组织一台节目,代表局里参加演出。

苏立人拿着通知暗自庆幸,好在宣传队年前就开始了活动,一台节目已经初见规模,否则现赶鸭子现杀猪,哪里来得及操持一桌大菜呢?

问题还是出在小歌剧上。小芽的学校已经开学,班主任欧老师死活不肯再借出她的学生,理由是"学生以学为主",哪有高中生放着课不上,整周整月在外面排节目的?实在非要小芽不可,那也可以,休学。

校长的态度模棱两可。他面子上不敢得罪农场领导,心里却又赞同欧老师的意见,因此就支支吾吾弄得像个牙疼病人。小芽自己是个没主见的,宣传队对她当然有吸引力,但是本质上她又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一拉几个月的课,她害怕,心里没底。

事情拖了好几天没有解决。

机耕队的李小娟对贺天宇始终情意绵绵,有一天听说贺天宇嗓子充血,发不出声,巴巴地跑到鸡场买了两斤鸡蛋,用红头巾兜着,跑到礼堂找贺天宇,要他每天早晚喝一只生鸡蛋,说这是民间偏方,清肺润喉。

偏巧那一天叶飘零到礼堂来,看见了李小娟托着鸡蛋在贺天宇面前缠绵绯恻的一幕。叶飘零心中一动,就想这个女孩子美目传情的,倒是个演戏的好料子,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叶飘零跟踪而去,一直找到机耕队李小娟的宿舍,坐下来一番说服动员,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可惜李小娟白长了一副漂亮脸蛋,人却是极为害羞的,一向都怯于在大庭广众出头露面。不是一般地胆怯,简直就有点病态。小时候上学,清明节到烈士陵园扫墓,老师挑了她代表全校少先队员在墓前宣誓,宣誓稿都事先写好塞到她手里了,结果她未曾开口哇地一声大哭,原来是惊吓过度,尿了裤子。此后更变成条件反射,一开大会就想小便。到农场之后学会驾驶,整天跟拖拉机打交道,倒是很合她的生性怕见人的特点。只是越怕越胆怯,越胆怯越怕,恶性循环,成了毛病。

李小娟在叶飘零面前满脸飞红,头摇得泼浪鼓一样:"不行的,我从来都没上过台的。"

叶飘零耐心有加:"你肯定能行,人要学会开发自己。你看你的身材,你的这张脸,比商影影有台型得多啊,不搞艺术太可惜了。"

李小娟苦苦哀求:"叶老师,你饶了我吧,让我上台演戏,还不如让我去死。"

叶飘零脸色一沉,心想这是怎么说话,让你进宣传队是抬举你呀,又不是给你苦吃,为什么要弄出个"死"字吓唬人。

叶飘零也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越办不到手的事,越是非办到不可。她起身出门,怒气冲冲,一杆子扎到了苏立人的办公室,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声称她的宣传队是要定了李小娟,李小娟不到位,她辞职不干。

在叶飘零这样的漂亮女人面前,苏立人是一个何等乖巧何等绅士的人啊,何况不过是一桩动员李小娟上台的区区小事!苏立人马上出发,亲自光临机耕队宿舍,找李小娟谈话。

可怜的李小娟哪里架得住两个人的轮番动员,想要坦白自己一上台就要小便的隐患,对着苏立人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心里一急,眼泪竟出来了,越淌越多,哗哗地收不了场,一张娇俏的脸蛋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模样,谁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苏立人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替李小娟擦脸上的泪。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在李小娟右边脸颊横着一抹,泪水沾到拇指上,食指往地上轻轻一弹。再竖起中指,去抹李小娟左边脸颊的泪,同样地以拇指弹到地上。一边抹着,一边好笑地责怪李小娟:"你看你!哭什么劲儿呢?实在不肯去,那就不去呗。你哭成这样,这屋里就我和你两个人,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李小娟一边哽咽,一边声明:"没事的,我会说清楚的。"

苏立人笑道:"但愿没事。"

话刚出口,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看,这一看简直就有些魂飞魄散:李艳无巧不巧地正从外面走过,恰恰见到了他替李小娟擦泪的一幕,此刻正悻悻而立,横眉竖目地瞪着他生气呢。苏立人对李艳向来畏惧,见此情况,心知不好,忙忙地起身出去解释。李小娟浑然不知地追着他问:"我真能不去吗?"苏立人想也没想地回了一句:"谁说的?哭就有用了?"

苏立人这话其实是说给李艳听的,有点替自己撇清的意思。李小娟没弄懂,以为他反了悔,心里就还是结着疙瘩。

晚上姚小海来,见李小娟忧心仲仲的样子,不免要问原因。小娟哭丧着脸说了要去宣传队的事。小海是小娟的中学同学,知道她有个怕上台面的毛病,倒是很能够理解,大包大揽地说:"不怕,我明天再帮你找苏主任说。"

李小娟犹犹豫豫:"不行吧?他是领导,得罪了他肯定不好。"

小海啧嘴:"那怎么办?要不然你装病?"

李小娟脸一红:"我不会,装不像。"

小海说:"那就真的生病。"

李小娟嗤地一笑:"病也能听你指挥?还能说病就病啊?"

小海挤挤眼睛:"天还冷呢,你打一桶冷水来洗个头,不必洗澡,洗头就行,洗完了包你生病,起码是感冒。"

"真能感冒?"李小娟两眼一亮。

"就你们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感冒。"

两个人还真的动起手来。小海去河边拎了一桶水,小娟拿脸盆,解发辫,头伸进脸盆里,叫小海舀水往她脑袋上浇。小海缩着手,小股小股地浇着,见李小娟肩膀不住地打着颤,心中不忍,死活不肯再干。李小娟就抢过水杯,自己舀一大杯水,对准脑袋哗地浇下去。跟着又是一杯。水杯没放下,已经"啊扑"一声打了个大喷嚏。小海连忙说:"好了好了。"李小娟怕不稳妥,咬牙又浇两杯。待到找毛巾把头发擦干,人已经是哆嗦不止,一张脸青紫得吓人。

小海担心地问她:"你没事吧?"

李小娟牙齿咯咯地答:"我没事。"

第二天一早小海来看李小娟,才知道她从昨晚就开始发烧,足足烧了一夜。

这一发烧,有了理由,宣传队当然是不用去了。

谁也没想到,李小娟的高烧一连发了三天都没有退下,直烧得满嘴燎泡,两眼赤红,嘴巴里呼出的浊气滚烫滚烫。小海心想不好,本是一句戏言,竟弄巧成拙,惹了大祸。害小娟受这番罪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海越想越怕,拿棉被包了小娟,背起来就往医务室送。

活该那天李艳倒霉,温医生去了礼堂帮忙合伴奏,她一个人在家里值班。

李艳一见送来的是李小娟,想起那天苏立人替她擦泪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听诊把脉之后,小海问她:"李医生,她是什么病啊?"李艳没好气地回答:"急性肺炎!"

诊断一点没错,李小娟得的真是急性肺炎。李艳独守医务室这么几年,经验还是有的。

诊断之后她也没敢耽误,马上给李小娟挂水输液。一边往李小娟苍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扎针,一边她还不忘记说几句气话:"心疼你的人呢?怎么就剩小海一个啊?你看你这张脸,病得三魂出来五窍,倒是更加媚人了,病好了再一出门,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才能算事……"

李小娟烧得天昏地转,根本不知道李艳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小海听得很清楚,但是他不知道之前的一场好戏,以为李艳说的是贺天宇。

给李小娟输上液,李艳抬手看看表,记下时间,就出门找她的两个儿子去了。儿子小,又顽皮,整日在户外放养,李艳时不时要出门看看,照料照料。医务室里剩下小海尽心尽意守着他心爱的姑娘。小海在床边坐着,握住小娟滚烫滚烫的一只手,想到是因为自己的馊点子才让小娟遭罪,一时间悔得肠子发青。

十分钟之后,李小娟开始有了反应。她先是哆嗦着嘴唇说:"我冷。"小海就四下里寻找,想找到一条棉被之类的御寒品。没有。小海一咬牙,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李小娟身上。李小娟还是喊冷,并且全身颤抖,脸色铁青,嘴唇乌紫,马上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小海吓得抱住她不放,一迭声地喊着小娟的名字。

李小娟颤抖得越发猛烈,身体几乎一阵阵地弹跳起来,木板床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活像遭遇七级地震。小海感觉小娟的身子在他手下像一条刚刚出水的乌鱼,凶猛地蹦跳和挣扎,力气大得扑都扑不住。小海没命地叫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李艳没有走远,闻声就冲了进来。眼前的情景让她也吓坏了,行医几年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她手足无措地在小娟床边站着,脸色煞白,目光惊恐,哆嗦着嘴皮子自言自语:"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小海泪流满面抓住她的白大褂:"李医生你要救救她!"李艳用哭一样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我心里慌……"

关键时刻人总是还有意想不到的灵醒。小海一旦醒悟到不能指靠李艳之后,脑子里灵光闪动,想到了下放过来的上海医生温卫庭。小海忽地起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出门去,直扑场部礼堂。好在距离也不是太远,片刻之后他就带着温医生急跑回来。

温医生一进门,看见吊在李小娟床边、被她扯动得摇晃不止的盐水瓶,马上大喊一声:"输液反应。快抢救!"

他一个箭步上前,唰地拔去小娟手背上的针头,跟着奔往墙角,把场里唯一备用的氧气瓶拖到床边,手脚利索地替她接上氧气。然后他又奔往药品柜,取药,敲去瓶口,拿干净针管吸进去,转身回来,把药水注射进小娟体内。

他拖了一张凳子过来,在李小娟床边坐下,翻开她的眼皮看看,又握住她一只手,凝神把一把脉,跟着再俯身调节氧气量的大小。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给小娟又打了一针。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也是平静的,就连嘴唇都抿得很紧。但是他在屋子里来回奔忙跑动时,无论身体的弹性还是敏捷程度,都给在场的人留下了很深的印像。

李小娟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嘴唇上有了一点血色,睫毛轻轻颤动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医务室里一时间变得很静,大家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神智。

过了一会儿,李艳叹一口长气,如梦初醒似的,说:"怎么会这样呢?我并没有给她用青霉素啊!"

温卫庭扶扶眼镜,轻描淡写:"单纯的输液也会出现反应,体质问题。这种情况一旦出现,非常危险,很有可能……"他没有再说下去。

李艳轻轻打一个寒战,带点窘迫地替自己解释:"我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们这里一般也不输液,有点病都是吃药……"

温卫庭摆摆手:"的确是偶然。一百个人当中都很难碰到一个。"

李艳就看小海一眼,似乎是要他记住这句话。

温卫庭马上领会了李艳的意思,转头对小海说:"肺炎是应该要输液的,李医生处理得很正确。"

小海比温卫庭要迟钝得多,半天都愣着,后来明白过来,赶紧也表态:"小娟真是的,你们说她自己会不会知道输液有问题?她怎么就没有说一声呢?"

李艳眼圈一红,差点儿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一天真是巧,小芽到场部找林富民拿钱买作业本,看见李艳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包,躲躲闪闪地往招待所南头温卫庭的家里走。小芽想跟她打招呼,嘴一张,刚好一阵冷风吹过来,把小芽呛住了,脖子伸了好久都说不出话。等到一口气顺下去,再能出声时,李艳已经进了温卫庭的门。

又过两天,是周末,林富民催着小芽到老江头家去,看有什么洗洗涮涮的事情能帮忙。老江头女人开春又犯了病,人都说这回怕是活不长了。小芽去了才知道,程老师比她到得更早,门外的绳子上已经晾满了湿淋淋的被单和衣服。程老师高高地卷了衣袖,正在忙着和面做什么吃食,面孔红扑扑地像擦了胭脂。

老江头笑嘻嘻地拉住小芽:"来了就是我的客。坐下来等吃饭!"又挤挤眼睛:"今儿个我家里可是有好酒。"

小芽在他面前向来很随便,一听又要喝酒,马上拿话堵他:"江书记,你那酒就是看着好看,喝下去又苦又辣,味道冲鼻子,才难喝呢。"

老江头哈哈地笑:"我知道小芽姑娘要来,今天特地备了茅台酒。"他说着起身,从碗橱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儿,轻轻顿在桌上。"怎么样?这回没话说了吧?茅台酒啊!隔着瓶儿都能闻到香啊。"他吸吸鼻子,做出很馋的模样。

小芽逗他:"高级了嘛。像胡传魁一样,鸟枪换了炮?"

老江头凑近小芽,附着她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可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温医生送给我的!他说,也是别人送他的礼,他们两口子都不沾酒,借花献了佛。"

小芽一下子想起了李艳手里的那只黑色人造革包。她明白酒是从哪儿来的了。

春天真正地来到了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