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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医生(4)

林富民答应着,再一次骑车出门。这边苏立人帮着温医生坐镇指挥,给管心宏脱去衣服,各种器械消毒,准备药棉、纱布、胶布等等用品。苏立人还掳着袖子说:"如果需要输血,就抽我的,我是O型。"温医生笑笑说:"没必要,不可能出太多血的。"

四把大号手电,林富民、管会计、李艳、小芽各拿一把,分别站在四个角度,打亮,光圈一齐对住了病人阑尾的部位。加上头顶的一盏百瓦大灯泡,病床上的管心宏被照得通体透明似的。小芽看到他左下腹的那片皮肤下好像有一缕缕血丝渗了出来,红艳艳一片;又好像藏了一枚小小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小芽头晕想吐,觉得自己没等开刀就已经支持不住了。

果然,随着温医生手里的刀尖噗地一声划开皮肉,浓烈的血腥味猛然冲开,小芽喉咙里蝈地一声响,从她手里出来的那束手电光上下乱晃,抖颤不止。

温医生住了手,抬起头,很不满意地看小芽一眼,转头找到侯命在旁的苏立人:"苏主任,请你接替她打一下电筒。"

苏立人听话地上前,一声不响接过小芽手里的电筒。小芽在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中满脸羞惭,面红耳赤地退出门去。出门以后她赶快冲到菜田里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她蹲了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大口地吸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胃里好受些。

一天的繁星银光闪闪,空气温暖而鲜甜,掺杂了江堤上槐花的香味。四野里是金铃子、纺织娘、青蛙的此起彼伏的叫声,热闹得好像在开演唱会。不知道开始下露水了还是什么,小芽看到远处田野里扯起了一片片白蒙蒙的雾网,闪烁着水珠儿才有的亮晶晶的莹光。

招待所最南头窗口的灯还亮着,叶飘零一定还没有睡觉。她知道温医生正在手电光下替病人开刀割阑尾吗?如果知道她会不会替他捏着一把汗呢?

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不会不赶来看一看。多吓人的事啊!刀子划开肚皮的声音多么惊心动魄啊!还有那些汩汩冒泡的血……

小芽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一个劲地发抖。她抱紧胳膊,收拢双肩,尽可能把肌肉缩得紧一些,以抗拒这种寒热样的抖颤。她自己也很奇怪:到底害怕什么呢?是替谁害怕?管心宏还是温医生?

一直到医务室的手术结束,电筒光熄灭,小芽站在门外没有移动一步。

一星期之后,管心宏又神气活现地坐到小芽前面的座位上。他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得甚至有一点轻率,上课总是拼命举手要求回答问题,让全班四十多双目光对着他一个。下课和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不是撩你一下,就是捅他一拳,跟从前那个阴沉寡言、总是在背地里发狠的男孩子判若两人。还有,小芽好几次都看见他在人群中撩起上衣,褪下裤腰,骄傲地在大家面前展示肚皮上的那条刀疤。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啊!岛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拥有一条了不起的刀疤呢!

场部医务室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门庭若市。各队职工们带着他们的老人、妻子、孩子旋风般涌到场部,看腰腿病,妇科病,眼病,癞疤甚至豁牙。仿佛做医生就应该万能。仿佛能够在手电光下开刀就能够对付一切的疑难杂症。有人还巴巴地坐轮渡过江,从他们的老家接来了病歪歪的亲戚,背着抬着送到场部。

林富民就变得很忙,他的招待所总是人满为患。每晚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嫌恶地吐着唾沫,指责农场职工们的老家亲戚:"像什么样子啊!脓呀血的弄得到处都是,把苍蝇都招来了。一点卫生都不讲。"

李秀兰附合他说:"就是啊,放着县城里的大医院不去,巴巴地挤到我们医务室来,赶集呢还是凑热闹呢。"

小芽当天晚上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所有的人对于生命的渴求都是这么强烈。温医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和救星。

场部医务室的空气热腾腾的,烟味,汗味,体臭味,脓血味,腐腥味,还有老年人身上那股特殊的怪味,从早到晚地弥漫在房间里。爱干净的李艳皱着眉头坐在房间一隅,隔一会儿就要站起身来,把南北两边的窗户打开透气。然而讨厌的苍蝇又是些无缝不钻的东西,它们哼哼地叫着,呼朋唤友地从两边窗户飞进医务室,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寻找可供落脚谋生的地方。李艳被它们弄得实在烦透了,重新站起来,把窗户一一关紧,拿一只苍蝇拍子蹑手蹑脚沿墙走动,见一只打一只,直至消灭得一只不剩。之后李艳就洒来苏水,洒着洒着变成倒,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满屋子漾开来那种冲鼻子的怪味。

不过十分钟,屋里的空气又变得浑浊浓烈了。李艳忍不下去,又一次起身,开窗,然后再关窗,打苍蝇,洒来苏水,重复着刚才的一套程序。

温医生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他陷在病人和病人家属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头昏脑胀,口干舌燥,无暇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注李艳的感受和行动。

有一天渡轮从江北载过来一个躺在木板上的病人,跟着过来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径直把病人抬到了场部医务室,搁在地上。温医生蹲下一看,病人骨瘦如柴,面色灰黄,气息奄奄,从嘴巴里呼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浊气。再掀被一瞧,腹胀如鼓,脐四周黄巴巴的一层薄皮绷得几近开裂,手指一敲,嘭嘭有声。

温医生抬头说:"抬回去吧,是肝硬化后期,腹水已经非常严重,没有办法了。"

四个小伙子齐唰唰地对着温医生跪下来:"医生你就伸伸手,治一治老人的病吧,我们是听说了你的大名才来的,医生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

温医生想了想:"要么送到县医院,请他们抽一抽腹水,还能延个几天的命。"

小伙子们磕头如捣蒜:"医生,要抽你抽,你是上海来的医生,我们信你。"

温医生摊摊手:"我们这儿没条件。"

"那你不是给人开了刀吗?"

温医生解释:"不一样,疾病和疾病之间是不可以相比的。"

乡下人死活不信,哀哀地跪着不肯离开。温医生被他们缠得没法,从药品柜里找了一支什么药,给病人打了一针。

李艳离开她的桌子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病人和家属们离去之后,李艳好奇地问温卫庭:"你给他打的什么针?"

温医生笑笑:"维生素。"

李艳的嘴巴张开,圈出一个好看的"O"型,惊奇而又娇憨。

温医生又竖起一根手指:"病人活不过今天晚上。"

李艳"哦"地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凌晨,从招待所的某个房间里传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得肝硬化的老人死了。

林富民天亮赶到场部,急得双脚直跳:"我的个娘哎!这叫什么事啊!老棺材哪儿不能死,偏要死到我的招待所里!以后城里来了同志,叫人家怎么住这房间啊。"

老江头脸沉沉地白他一眼:"你闭上嘴巴不说,不就行了?"

林富民不敢再嚷嚷了,捏着鼻子帮忙张罗事情,还请木工班赶钉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人临时装进去。不管怎么说吧,人总是死在农场里的,农场不可能袖起手来不管,这不是国营单位的派头。

四个小伙子一看农场这派头,歹心思倒起来了,思谋着再讹上一笔钱,把老爹的丧葬费打发掉。四个人又一次齐唰唰地跪在场部办公室,硬说是温医生一针把老人扎死了,农场只出一口棺材不够,得赔偿人命。

老江头威风凛凛站在办公室门口,问他们:"赔多少?你们先说个数!"

四个人小声一商量,做大哥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怎么着……也得赔个二百块吧?"

老江头一点头:"好办。但是你们先要跟农场把几笔账结清。"

几个人面面相觑:"什么……账呐?"

老江头捏着指头:"第一,医生给你们老爹打的那一针,是救命针,一支是一百块钱。第二,那口棺材的木料加上工钱,收你们五十块不算多吧?第三,招待所的房间,两块钱一个晚上。第四,农场专门开一条船送你们过江,机油费人工费零件损耗费一共多少?自己算算去。算清了,把这几笔账还了,再来找我说话。"

老江头说完,扭头就走,回家喝他的老酒去了。

四个小伙子慢吞吞地爬起来,慢吞吞地回到招待所,抬棺上肩,奔了码头。

林富民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哧着鼻子说:"对付这些人,还就是要老江头出马。邪的不怕横的,没个什么道理可讲。"

苏立人不同意:"人民内部矛盾,这种解决办法,太生硬也太简单化了。"

林富民在两位领导之间不好再说什么,打了水,拿上抹布扫把,准备把死过人的房间好好收拾一番,再跟李艳讨点来苏水,多多地洒一洒。

在事情的整个过程中,李艳总认为温医生多少会有些愧疚,起码也要有点尴尬的表示。但是温医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上班,若无其事地给其他病人看病,把一切事情交给领导处理,自己是没事人儿一个。

李艳心里就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的了。她想,温医生也太那个了吧?他摆出这样一副作派给谁看哪?他以为他自己是谁?

李艳去了一趟县城,给场部医务室进药。这些天病人太多,药品用得飞快。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给她自己的是一块素色暗花的丝绸褂料,给苏立人的是一双皮制凉鞋,给叶飘零两双尼龙丝袜子,给温医生一把写有毛主席诗词的乌骨纸扇。甚至她还送给小芽一副淡紫色的扎辫子用的尼龙绳。

几天之后县农业局来了一纸通知,认为温卫庭作为有问题的下放人员的家属,不宜在场部医务室工作,改任农场专职兽医。

场部的人不免议论纷纷。大部份人都感到惋惜,觉得温医生这么好的医道,却让他专门去给猪看病,浪费了。也有人高兴,比如猪场的场长老张,他一直想为他的猪们请一位兽医,打了几年的报告,现在才算如愿以偿。

林富民特地跑去问温卫庭:"这猪和人不是一回事啊,你给人看病的那些本事,用到猪身上,行吗?"

温卫庭扶着眼镜笑笑:"都是长了五脏六腑的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找几本书看看,摸索摸索,问题不大。"

林富民想,这倒也是,聪明人干什么都是聪明的,就别替人家瞎操心了。

小芽心里一直很惦记温医生,不知道他在猪场上班能不能适应。端午节那天,李秀兰煮了不少赤豆粽子,小芽偷出几只,用手绢包了,跑到猪场去看他。

小芽离老远就看见温卫庭撅着个屁股在忙什么,走近了看时,才发现他弄个大木盆放满了水,正挨个儿给一群小猪仔洗澡呢。小猪们刚生下不久,也就跟小猫花花现在的身个儿差不多大小,粉红粉红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在温医生手里快活得哼哼,还转过头用鼻子拱他,亲他。

小芽惊叹道:"小猪这么快就喜欢你了!"

温医生拍了拍其中一只猪的小圆屁股:"那当然,我来的那天刚巧母猪生产,我是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小芽说:"洗澡有必要吗?猪多脏啊!洗完了还是脏。"

温医生歪头看着她:"人为什么要洗澡呢?洗完了不也是脏吗?"

小芽嘟囔:"那不一样……"

温医生笑笑:"其实是一样的。所有的生命都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人既然驯化了猪,就有责任帮助它们过人一样的生活。"

小芽心里觉得温医生的这些想法实在很怪,但是她又很赞同。温医生这个人总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他跟她生活中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小芽每次跟他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冲击和升华。

温医生洗干净小猪,把它们送到母猪身边吃奶,一个挨一个排得整整齐齐,远看像铺开了一片粉色的缎子。然后温医生用肥皂很仔细地洗了手,还将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信没有什么异味了,才擦干手,端一张小凳子,和小芽并排坐在猪场的树荫下,分享猪母子们的天伦之乐。

小芽转头看着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会不开心。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温医生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怜爱地盯在那些小猪身上。忽然他叫起来:"哦,你这个小东西!你不该这么霸道!"他跳起身,把那只最霸道的小猪从母猪奶头上拖开。小猪吱吱地叫着表示抗议。温医生说:"不行,我得罚你。等别人都吃完了你再吃。"他随手拿只箩筐把小猪扣在筐里。

小芽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回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小芽想了想,摇摇头。

一阵风旋转着从江堤上刮过来,卷起的灰尘逶迤着形成一条翻滚的龙。小芽面前的一片树叶也被旋风抓起,忽上忽下,摇曳腾挪,姿态好看得如同舞蹈。温医生和小芽的目光同时都注意到了这片树叶,他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心里欣赏和惊叹着。

过了好一会儿,树叶已经被旋风带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温医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若有所思地说:"看见了吗?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引导它们,前进,飞升,旋转,或者死亡……这种力量很强大,人的本身不可能抗拒。但是我知道它存在着,它会引导我到应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必害怕。"

小芽抬起头,盯住了温医生那双温和的眼睛。这是一双多么聪明的眼睛啊,它把世界上最神秘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芽的心里有一种很遥远的东西被引过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