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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场部(3)

五八年那会儿,西红柿在这一带还是个稀罕物,从农村刚到农场的小女孩儿李秀兰别说是吃,听都没有听说过。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兰叫到了芦苇荡子里,袖子里滑出一个红艳艳的西红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递给李秀兰说:"你尝尝。"

李秀兰怔怔地望着西红柿,不敢接,问他:"是什么?"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兰问:"好吃吗?"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会放。"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吃过,压根儿不知道西红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兰相信了他的话,接过西红柿,张嘴就咬一大口。

西红柿已经熟透了,熟得只有鲜甜而没有酸涩。林富民看着李秀兰美美地吃着,粉红色的舌头搅动着鲜红的西红柿汁液,时不时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嘴唇湿濡濡光润润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气味从她嘴巴里溢出来,搅扰得林富民的呼吸无法顺畅。他觉得他两条腿已经软得站不住了,他的脑子也已经晕乎乎地化成了一团浆水。

他用虚得发抖的声音问她:"好吃吗?"

李秀兰口齿不清地回答:"好吃。你还有吗?"

林富民咬咬牙说:"还有。明天再给你带。"

整整一个夏天,农技员的西红柿成熟一个,林富民就给李秀兰带去一个。农技员很惊奇岛子上有专门吃西红柿的野物。到最后一个西红柿摊开在林富民手里的时候,他对李秀兰说:"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刚满十八岁的李秀兰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了林富民。

有好几年的时间,农技员见人就说:"李秀兰原本应该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么多西红柿。"

林富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眯缝着那双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着两颗亮亮的金牙,心满意足地笑。

一年之后,李秀兰生下了头胎女儿小芽。

前面说过,小芽的漂亮跟李秀兰不同,她是另外一个类型的,是纤细、柔弱、敏感,令人一见之下要起怜悯、关爱、呵护之心的女孩。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趴在大妈大婶们的怀里,头贴着她们暖暖的胸膛,用一双乌溜溜的、小猫小狗一样的眼睛看人,温顺而且百事都懂的样子,爱得那些年长的女人们把自己的儿女丢在一边,搂着她不肯放手。

有那些嫉妒林富民的男人们就拿他开玩笑,说老林你可要睁大眼睛看看,你家小芽到底长得像谁?你自己这副猪模狗样,你家李秀兰又是个三大五粗的坯子,要说小芽是你的种,抠了眼珠子都不信!

三说两说,林富民自己也不无疑问。得空的时候他就掰着小芽的脑袋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情绪低落,逼着李秀兰交待她的"奸情",把个脸圆腰粗的李秀兰折磨得黄皮寡瘦,有段时间寻死的心都有。

很快李秀兰又生下了她的二伢子,三伢子。真是奇了,两个男孩也都是像足了姐姐的模样,同样地细皮嫩肉,山清水秀。林富民心里再犯嘀咕,也觉得怀疑李秀兰没有多大道理了。

文革起来的那一年,农村里再一次兴起"斗地主"的热潮,李秀兰的妈妈吓得跑到农场女儿家里避难。所有农场的职工都看清了,李家老太太年近五十,干干净净,清清秀秀,跟外孙女儿小芽的一张面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所出。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小芽姐弟是跟外婆隔代遗传,这里面没有李秀兰的错。人们惊叹着说:"这几个孩子多么会长啊!爹妈有的长出来了,爹妈没有的也都长出来了。林富民这狗日的,他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林富民就越发得意,摇头晃脑,更多地往场部食堂里跑,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往衣襟里掖好东西,老鼠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地往家里送。

也由此小芽对父亲有几分鄙夷。年龄越大,对父亲的不满越加直白,有时候干脆就在饭桌上宣布不吃林富民"揩油"揩回来的荤腥。林富民无法弄懂小芽的心理,只觉得女儿越大越怪,跟家里人也隔得越来越远,简直就有点不是一路人似的。

小芽听着厨房里锅碗碰撞的动静,想到妈妈出了一天的工,回来还要忙一晚上家务,心里有些不忍,就走过去,想跟妈妈说说闲话,顺便也帮一帮她。

李秀兰慌忙阻止女儿:"小芽你放下,这儿没你的事,你到外面看书写作业去。"

小芽说:"下午就没上课,哪儿来的作业呢。"

李秀兰从锅里铲了半碗油渣面,塞到小芽手里:"那你喂喂虎子去。"

"虎子呢?"小芽问。

"这半天都没见到它。挨千刀的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李秀兰像农场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说话总要带着粗字。

小芽端着碗,身子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秀兰忙碌的侧影。

"妈!"

李秀兰不回头地:"什么?"

小芽停了一停:"妈你说说,上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

李秀兰转过脸,好笑地看了看小芽:"什么样子?长得白一点,好看一点罢了。"

"你真的见过?"

"我没见过,你爸见过,有一次到南通出公差的时候。你爸说,上海人都喝放了漂白粉的水,漂得浑身上下嫩豆腐一样的白。"

小芽回想着嫩豆腐的形状、颜色,心里就有些惊叹。

三伢子走进来,扯扯小芽的衣服:"姐,贺天宇要找你。"

小芽一愣,心里忽悠悠地一跳,眉梢轻轻扬起来:"他人呢?"

三伢子说:"在门外等着呢。"

小芽赶快放下盛了油渣面的碗,跟着三伢子走出去。

知青贺天宇果然站在门外。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半耸,因为从门里照出去的灯光只罩到了他的半个脸,那面孔就显得神秘莫测,令小芽想看又不敢看的。

"贺天宇,你找我吗?"小芽脸色微红地问。

贺天宇说:"想问问你家里有没有五香料。"

小芽轻轻地呀了一声,说:"没有了。"又说:"你现在等着要吗?"

贺天宇点点头:"最好现在能有。"

小芽说:"隔壁驼子婶婶家昨天刚买了,你跟她要一点。"

贺天宇摇头:"我跟她没怎么说过话。"

小芽自告奋勇:"那我去帮你要,要到了送给你。"

贺天宇笑起来,叮嘱她:"别说是我要的。"

贺天宇说完,好像生怕被驼子婶婶看见,马上转身,两手仍然插在裤袋里,身子一耸一耸地走了。

小芽盯着暗夜里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心里柔柔地想:他不肯问驼子婶婶要东西,却跑来问她要,是不是觉得跟她的关系更加靠近一些呢?

小芽从自己用过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到隔壁驼子婶婶那里包了一小包五香料,攥在手里,往知青工房那边走过去。

贺天宇是菜园队唯一的男知青。菜园队在整个农场的地位有点特殊,既不直属场部管理,又不分属于下面的任何一个生产队,有点像边境民族地区似的。又因为这里的位置在全场居中,来往方便,贺天宇更是个在知青中有号召力的人,男孩子没事都喜欢到他屋里玩,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时候在这里一住几天,从场部食堂里偷油偷肉,到菜地里随便挖菜,荤荤素素煮上一大锅,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反正知青在农场的地位同样也特殊,谁都不把他们正儿八经当个人,弄出点小祸害,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总比来不来打架捅刀子的好。

小芽的眼睛尖,老远就看见贺天宇的屋前热热闹闹围了好几个人。有一盏风灯搁在地上,橙黄色的暖暖的光晕从地面冉冉浮起来,把周围那几个晃动的身影团团围裹在光中,高矮胖瘦自成剪影,暗夜中竟有一种奇妙的透视效果,像是差一步灯光就能自他们的身体中穿 行而出,映亮他们的五脏六肺。

再走得近了点,小芽闻见了风中飘过来的奇怪的味道,跟路边卷心菜的腻甜和沟渠边芦苇的清香完全不同的气味。很快小芽醒悟到那是地道的血腥气,这帮知青哥哥们肯定又是从场部哪儿弄来了猪下水之类的东西,口水沥拉地忙着收拾下锅呢。怪不得贺天宇立时三刻要用五香料,他们可真是会吃啊。

围成一团的知青们看见了小芽,他们抬了头,嘻嘻哈哈地喊:"小芽小芽,来跟我们共产主义吧,好东西见者有份啊,过来等着。"

小芽说:"偷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一个知青说:"怎么是偷?是花力气打到的野物,不吃白不吃。"

另外一个知青朝小芽眨眨眼睛:"小芽,尝过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吗?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想当年,那可是皇帝老儿才能享受到的极品!"

小芽不理他们这些疯疯颠颠的话,目光在人堆里寻找着,有几分害羞地问:"贺天宇呢?"

有人就朝屋子里喊:"贺天宇!"

贺天宇在屋里答应一声,开门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出门就捏亮了,对着风灯四周的人照了照,带着点不耐烦地:"怎么还没有弄好?"

一个知青回答:"才把皮剥下来。滑溜溜的不好弄。"

贺天宇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问:"皮呢?"手里的电筒就一通乱照。

这当儿,站在黑暗中的小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电筒的光柱哆嗦了一下,很快捕捉到小芽的位置,一下子把她罩在了光柱里。

贺天宇不无关切地问:"小芽?"

小芽面色煞白,两只手痉挛地抱住胸口,两眼痴痴地盯住人们脚下的一处地方,身体微微地发着抖,像夜风中孤单单的一根芦苇。

贺天宇又问一声:"小芽,你怎么了?"

小芽伸出一根手指,抖抖地指住那个暗处,用哭一样的声音说:"那是……那是我家的虎子……"

电筒光唰地转过去,顺小芽的手指移到地面。磨盘大小的光圈中,一张虎斑猫皮血糊拉塌地摊开在地上,四肢向四个方向懒懒地伸开着,何去何从不能决定似的。那个拳头大小的脑袋还勉强地支撑在地上,耳朵依旧尖耸,眼睛却已经暗淡无光,活像随手嵌进去的两颗陈旧的玻璃珠儿。

贺天宇毫无疑问感到了吃惊,他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响地掐灭了手电筒的光。

虎斑的猫皮又隐藏进黑暗之中了,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却不可阻挡地发散出来,垄断了周围的空气,搅得在场的人呼吸憋闷。风灯四周的几个人终于蹲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立着,扎撒着几双血淋淋的手。

小芽身体的哆嗦不可遏止,越加剧烈,左右摇晃,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很快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逆呃,双肩跟着往前一耸,脑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紧跑两步,俯身在沟渠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口呕吐。晚饭时喝下去的那一杯淡绿色的酒,此时仿佛才开始了真正的发作。

寂静的夜空里,小芽的呕吐声惊心动魄,使她身后知青们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震撼。

上海导演叶飘零和她的丈夫温卫庭终于在这一天的下午出现在场部。

时间大约是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开始沉沉地西坠,场部西边空地上用芦席晾晒的新摘棉花被夕阳映照得微微发红,猛一看会以为那是着火的先兆。因为没有风,所以芦花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得到处都是,眼睛看过去的一切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小芽被场部卫生室的医生李艳抓了差,帮着她洗涮针头针筒压舌片镊子什么的,以便放进一个特制的高压锅里蒸煮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