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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秋阳(1)

农场里的活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忙个没完。早稻才收上来,晚稻栽下去,那边玉米收浆了,山芋该压藤了,芝麻和黄豆要割,稻田里要除草施肥打药……天太旱,秋阳似火,玉米和山芋的叶子晒得蔫蔫的,稻子无精打采搭拉个头,空气闻上去都有一股焦糊的味儿。所有的抽水机都架到了田头,突突的电机声日日夜夜响着,叫人心里烦燥,起毛。突然地,让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说阴就阴,狂风卷着尘土枯叶肆虐地掠过小岛,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扫射过来,庄稼被打得低头弯腰,不大功夫田里已经汪了积水,再一夜功夫便是河满沟平,抗旱改成了排涝。好在抽水机搭了雨棚现成地架着,吸口和喷口掉个个儿就行。

旱旱涝涝,涝涝旱旱,虫害去了病害又来了,治完了病害又来了草灾……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罢休。

再然后,秋阳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绵软起来,更年期之后好脾气的老头子似的。几个温温的太阳一晒,地里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头遍棉花开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场里的大事。这一带的农村,种麦种稻都只为糊个嘴,一年到头唯有在棉花上能有点现钱收入。棉花是经济作物,好歹比粮食值钱,江心洲的土地又特别适合种棉花,弄得好,赶上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收小二百斤皮棉。二百斤皮棉能堆多大的一堆啊!收棉花的季节里,每个队的麦场上铺天盖地都是白呢,湿棉花的热烘烘的气味呛得人走路都要打喷嚏呢,难怪江北的农民看着农场工人要眼红。

年年收头遍棉花的时候,岛上的中学小学都放农忙假。其实也不在意多出这几双人手,主要图个气势,图个老小上阵的热闹劲儿,给秋收大忙开个轰轰烈烈的头。

蔬菜队也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棉花地。因为只有这么一块,稀罕,当儿子一样宝贝,侍弄得就特别好,棵棵棉花都长得像小树。小芽放忙假,就跟着李秀兰下地摘棉花。

摘棉花不像割麦,不用起大早,太早了露水重,摘下的棉花沉,也难晒干。她们是吃过午饭开进棉花地的。每人腰间扎一个棉花兜,兜子由队里统一发,一色的老白布缝制,有的洗过了几水,有的还很新,硬扎扎的,有一股浆水的香味。新摘的棉花潮气大,尺五见方的棉花兜,真要装满了,也有十来斤重,坠在腰间死沉死沉,妇女都说,比大个肚子干活儿还吃力。

这一天小芽穿的是件用棉袄罩衣改出来的小夹袄。时间进入七十年代以后,这一带农村里大襟的衣服就很少见,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们都讲究穿个对门襟的翻领衫,以表示自己不落人后。小芽受了叶飘零着装的启发,偏要跟别人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又苦于没有多余的钱折腾,就动手用自己的旧衣服翻新。这件棉袄罩衣是线呢布料的,暗红色的底子,有细细的黑色竖条纹,虽然掉了颜色,看着还不算俗气。小芽比照着《红灯记》剧照里李铁梅的衣服样子,自己动手,把罩衣改造成一件短短的立领大襟小夹袄,腰线收得很紧,几乎就是比着身子卡出来的,下摆裁出一个圆圆的边,非常古典,又透着难得一见的新鲜。

出工的婶子大妈们呼啦一下把小芽围住了,这个说:"小芽多好看哪,小腰这么细,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个说:"小芽啊,你这衣服样子是哪儿来的呀?是不是现在外面兴这个式样啊?"跟着就是你摸一把,她捏一下,稀罕得不行。

李秀兰在小芽身后站着,看着大家把小芽围作一团的样子,心里高兴,嘴里却说着谦虚的话:"什么式样不式样啊,她自己瞎拼瞎凑罢了。远看是朵花,近看是堆屎!不信你们撩起来看看针脚,粗针大麻线的,哪像个姑娘家做的活儿?"

别人就反驳她:"现在的姑娘又不靠针线活儿嫁人,脑子好用才是真的!小芽点子就是多,旧瓶子偏能装出新酿的酒。好看是真好看!"

一个胖胖的新媳妇凑近小芽说:"帮我也裁一身吧,我家里正好有块府绸料,颜色跟你这身差不多。"

夸小芽脑子好用的大婶是新媳妇的婆,她不客气地白了新媳妇一眼:"你就是看不得人家好!衣服再好看,也要看看是什么人穿,小芽什么身条?你什么身条?"

新媳妇被婆婆骂得很没趣,羞红的脸上有了恨色。

李秀兰走过去解围,挽了新媳妇的胳膊,故意走到所有人的前面,一边大声说:"我老姐姐这张嘴,多讨人嫌哪!担心招人恨,老了之后没人服侍你!"

做婆婆的嘴硬着:"当我稀罕呢?我这一辈子都没指望求过人。"

小芽一个人在旁边走,因为刚听别人夸了她,所以头低着,脸上红着,心里面却是甜得飘飘然然,走路都憋着一股劲儿,生怕步子迈大了不配这身打扮。

穿过大路就是棉花地。棉花长得真好啊,个子矮的女人站进去根本看不见头顶。妇女们从地头挨着次序往下排,一人站一条拢子,左右开弓摘起来。

秋天的阳光金灿灿的,棉花叶子大部份还绿着,没有成熟的棉桃红着一个尖脑袋,绽开的桃儿则嘻着一张白花花的嘴,颜色搭配得再漂亮不过。围着棉花地的是一圈银杏树,树冠如盖,扇形的树叶已经泛出一层透明的微黄,把整个天空衬得更清更蓝。怪不得县城省城的画家摄影家一连来了好几拨,江心洲的景色就是美得邪!

小芽身子单薄,干别的活儿不行,吃不住劲,摘棉花却是眼尖手快,灵巧得像跳舞,不一会儿就把婶子大妈们甩下一小截。

也只有甩开她们才自在。女人们凑在一块儿说的都是什么呀!三句话绕不开裤裆里的事,荤腥得肆无忌惮。小芽是不听逃不过去,听了又脸红,头一直低着不敢抬,耳朵根子到脖颈都羞得滚烫滚烫。李秀兰知道小芽不自在,不住地对姐妹们努嘴使眼色。会意过来的人笑笑,暂时闭了嘴。眼色拙没会意的人还在嘻嘻哈哈图开心。先闭嘴的人听着听着忍不住了,生怕自己不说会吃了亏,接住个话头又插进去续上段。田地这么大,日头这么高,活儿又这么闷,不说点荤话,一下午的时光又怎么熬得过去啊!小芽只好闷着头拼命地干,把她们拉得越远越好。耳不听为清净。

就在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是怎么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啊!两条腿细细长长,裤管高高低低地挽着,露出毛乎乎的皮包骨头的黑腿。光脚蹬在露趾的解放鞋里,两只船一样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撇开,走路吧嗒吧嗒地拍打地面,活像一只被人追急了慌张奔跑的大个儿鹭鸶。再往上看,脖子是僵直的,脑袋是个倒三角,黑擦擦的头发乱得似鸟窝。要紧的是走路肩膀倾斜得厉害,高低相差了足有半尺,叫人看着看着以为地面也跟着歪过来了一样。他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不仅仅旧,而且脏,脏得看不出布色,不知道原本是灰还是黑,跟江北镇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他肩后还背个小行李卷儿,行李用麻绳拴着,麻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搪瓷快掉光的茶缸子,缸子一侧依稀可见红漆写上去的号码字。

一地的女人都直了腰,抬起头,眼睁睁地瞪着这个天边冒出来的流浪汉。

那人正走着,见女人们忽喇喇地一齐盯住他,忽然就慌了,犹豫地停住脚,脸上做出一种竭力献媚的笑。笑又笑不真实,嘴巴咧得过份,肌肉也牵得七零八落,整个脸相就变得怪诞起来,让盯着他的女人们心里发毛。

女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婶子挺身站出来,冲他挥着手:"去,去,别在这里做怪样儿了,没人把你当宝。这里收棉花呢,又不是收粮食,到别队要去。"

那人脖子僵着,两手拘紧地勒着捆行李卷儿的麻绳,嘴巴张大,嚅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要饭的。"

婶子两手一拍:"不是要饭的就更不该来啦!这岛上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集市集市没有,商店商店就那么一个,清汤寡水不值个什么。再者,我们出来干活儿的人口袋里都不揣钱,你想偷想抢都值不得伸个手。"

那人着急得更厉害,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条又一条,索性把行李卷儿从肩头卸下,搁在自己宽大的脚面上。"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我来找人,我有身份证明……"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往怀里掏摸什么东西。

李秀兰拨开眼面前的一簇棉花棵子,觑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他:"找谁呀?"意思是:谁家能有你这样的亲戚朋友?

那人舔一舔嘴唇,如逢大赦地回答:"找程秀娟。"

"是我们学校的程老师?"小芽挨着棉花棵子唰啦唰啦往回走几步,插了一句话。

"是是,是程老师,女的,教化学的。"

小芽给他指了个路:"朝左拐,过两个路口,顺江堤走,就到学校了。"

他哈着腰,鞠躬如仪:"谢谢,谢谢。"

年长的婶子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回过头责备小芽:"你不该给他指路。这要是个坏人,找上了程老师,伤了她,可怎么好?"

小芽愣一愣,心虚道:"不会吧?"

一直歪着头愣神的李秀兰这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人像谁?"

大家盯住她,同声问:"像谁?"

李秀兰说:"小米粒儿啊!"

人们面面相觑,过好半天,一齐"哦"地一声。

李秀兰替程老师和老江头担上了心思,晚饭也懒得正经做了,到队里食堂打回一钢精锅的麦糁粥,又拿几个新挖的萝卜洗了洗,细细地切成丝,拌上盐、味精,淋了麻油,当下粥菜。中午还剩下一些饭,等会儿一人挖一砣泡进热粥里,顶饱,又省事。

二伢子和三伢子在屋门口拿枯树叶点火烧黄豆吃,风一吹,黑烟全都倒灌进了家门,气得李秀兰冲出去给了他们两个脖拐,骂道:"吃,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就知道个吃!嘴巴里要馋出屎来!"

二伢子和三伢子被李秀兰一骂,立马互相揭发,你说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你的主意,乌眼鸡一样的,吵成一团。

李秀兰烦燥地:"都给我闭嘴!学你姐的样,回家写作业。"她一手一个拎住了两个儿子的耳朵,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她扯出好长。

二伢子一边踮了脚,使劲伸手去护耳朵,一边呲牙咧嘴大声抗议:"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

李秀兰转过头呵斥他:"等你爸回来吃,饿不死。"

二伢子嘀咕:"已经饿得快死了……"

林富民刚好这时候披着衣服回家来,一见两个儿子的耳朵被李秀兰拎得快豁边,连忙冲上去掰她的手,心疼地责备道:"儿子饿了,就让他们先吃嘛,等我干什么?又没有山珍海味七碗八碟。"

李秀兰放了手,先瞪了二伢子一眼,又瞪林富民一眼,气呼呼地返回屋里盛粥端菜。

林富民跟着踱进屋,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来,衣服仍旧披在身上,摆出一副大干部思考问题的架势,眉头皱皱的,目光虚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小芽妈,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李秀兰"砰"地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在屋里也披着,不嫌累赘!"

林富民被这一咽,很有点没趣:"跟你说事儿呢,大事!程老师……"

李秀兰没好气地:"程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林富民抬了头,两眼瞪住她:"你你你……"

李秀兰在他旁边坐下:"我就为这事,心里觉得堵得慌呢。你说巧不巧?下午我们在地里摘棉花,刚好他从路上走过来,要打听程老师。我一猜就猜到了是小米粒儿他爸!啊呀,你没见到他那个样儿啊,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啊!程老师犯什么邪啦?她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男人?霉气噢……"

小芽走过来,插了一句嘴:"我听学校老师说,程老师男人是在劳改农场判了刑的,总共判了十五年。"

林富民又敲敲桌子:"谁能够想到呢?他被农场提前释放了!世上就有这么邪门的事。听说是救了农场政委家落水的小孩,算是立一大功,才减了刑。"

李秀兰端起粥碗,才送到嘴边,又放下来,叹一口气:"这可怎么好?程老师和老江头眼看就要办喜酒了,事情传得人人都知道了,这么一来……江书记真是走背运啊!程老师也够为难的……这可怎么好?"

门口忽然一暗,有一声哑哑的咳嗽,老江头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佝偻着腰背走进来。林富民和李秀兰慌忙起身让座,又张罗着要给他重新做饭。

老江头一屁股坐了林富民刚才的位置,摆着手说:"林家的,不麻烦,你现在就是做了红烧肉我也吃不下。"

李秀兰恭恭敬敬站在他对面:"这是实话。可真要把人急死了。"

老江头抬头看她:"说是你们几个看见他了?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李秀兰沉吟一下,又看了看小芽:"我思量着不是个善主儿,那模样长得就怪,叫人看着别扭。小芽是不是?"

小芽点点头,想到程老师那张温顺羞涩的笑脸,心里也觉得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