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
老人50多岁,姓万,单身,一出生就是盲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色彩是什么。老人且患有严重小儿麻痹症,个子矮得比锅台高不了多少,说话含糊不清,一张和身体不相称的大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跟去了皮的核桃壳差不多。我第一眼看到他,脑子里立时想起一个人——法国大作家雨果《悲惨世界》里那个敲钟人加西莫多。
那是我当记者后第一次随省残联领导到西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采访助残情况。那些贫困山区残疾人的生活状况,令人难以言状。
环顾老人的住所,两间碎石砌成的屋子,顶上覆盖着变黑了的杂草。厨房里的用具缺胳膊少腿,唯一像样的一样是比锅大了许多的一顶铝铁锅盖,被擦得锃亮,在黑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的。睡觉的地方是一盘大土炕,炕上铺着塑料薄膜,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东墙上贴着几张年画,一男一女两个胖嘟嘟的娃娃正在追逐嬉戏,娃娃的笑脸给矮小的屋子带来了些许生气。年画下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白酒瓶,瓶子擦得很干净,插着一支叫不出名字的花,那粉红色的花朵开得正艳。
听说老人唯有听觉还算灵光。此刻,老人侧着耳朵,局促地站在炕前,两手不停地来回搓着。虽然看不清老人的表情,但从那一松一紧一松一紧的皱纹里看得出老人心里很激动。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炕的一角,卧着一只很瘦的母猫,它几乎是皮包骨,没有什么力气了,恹恹的,见到有人来它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睛。让我惊奇的是,在它的身旁挤着四五只小猫,它们正使劲拱着要吃奶。尽管猫妈妈很瘦,可它还是任凭孩子们吸吮自己……我好奇地看着,脑子里浮想联翩……
也许见我看得出神,随同的村主任介绍说,这只母猫可是有些来历的——
那年老人在村头走着,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老人摸索着,在路边的一个草垛下找到了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摸着皮包骨的小生命,老人心生怜意,把猫抱回了家,嘴对嘴地喂饭喂水,这才侥幸活下来。老人多次赶它走,可它走了又回来了。老人只好收留了它,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妮。从此妮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妮非常通人性,有一次老人病了下不了炕,妮跑到邻居家,喵喵地叫个不停,咬住邻居的裤脚把邻居拉来,老人这才得救了。老人很感激,为了答谢这只救命的猫,平时有口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猫。老人还常常把妮抱在怀里,给它洗澡梳理皮毛……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妮渐渐长大了,后来生了四只小猫,老人把妮的那些孩子像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待……
村主任说完这些的时候,感慨万千地说:不管小狗小猫,养时间长了也就有了感情,有了灵性。你待它好它也会待你好。
村主任还在说着,我的眼睛润湿了,心里不由地慨叹,真是一只义猫啊!
要走了,我抱起一只小花猫,把它贴在胸前,小猫很漂亮,不时发出微弱的喵呜声。我对它说,小猫啊,你不嫌家里穷,陪着主人,你真是一只好猫!临走了,我要放下小猫,可它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用小爪子紧紧钩住我的衣服,这倒让我忍不住泪水了……
临走的时候,我将身上仅有200元钱塞在老人的手里。并许诺老人,有机会一定会再来看他。没想到,那次刚返回报社,领导就安排我到国外做驻外记者,这一走就是七八年。
当我再一次来到那个村子的时候,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两间破败的屋子一间倒塌了,另一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墙头上几蓬密密的荒草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只老猫也不见了踪影。
当年的村主任也老了许多,背弯得像虾米,腿也有些跛了,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烟。我问那只猫的命运怎样了。村主任揉了一把眼睛,半天无语,就在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那只猫最后在老万的坟旁发现了,已经死了,看样子是绝食死的。这哪是一只猫啊,简直比人还懂事呢!是我把猫埋在了坟里,让它跟老万做个伴吧……诺,就埋在那里……村主任说着,朝远处一座山岭指了指,抬脚在脚下磕了磕,将烟袋搭在肩上,喃喃自语着,弯着腰,倒背着手,不停地咳嗽着走了。
我朝埋葬老人的那座山岭望去,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随风传来一阵阵沉重的松涛声……
我已不忍再在这里站下去……
第二天,我坐上开往老家的列车。我要尽快赶回去,看一看我的八十老母亲。因为整天忙于工作,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回老家了。
§§第二章 谁家的热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