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伟哉
友人杨君,原学文学,后攻历史,近几年致力于社会学的研究。许多事,在我们看来只是一个故事,他常常把它们归结为一种现象,“现象”,“效应”……他就时常这样讲。一天,我到他府上闲聊,聊来聊去,他聊出这样一件事。他文诌诌地说——
六十年代下半叶,七十年代上半叶,许多干部在“五七”干校,那是一种流放的生活,大家都记得的。那时候,我们干校附近的某些农民,也可谓“左”得可以,我们为了劳动穿上破旧的衣服,他们竟说那是“马列主义的外衣”。他们中的好事者,还曾编过这样一段顺口溜:
穿的破,吃的好,
光着膀子戴手表,
想回北京回不去,
错误肯定小不了。
这种顺口溜当然是荒谬的,只就“吃的好”这一点而论,便很不确。当然啰,一般说,比起当时的农民,流放中的干校学员的伙食可是要好一些的,但有时也可怜得很。比如,有一次,大冬天,我们八个男子汉被派去挖河沟,任务规定得很死,不挖够几米不得返校。眼看中午十二点了,活儿还没有干完,至少还得再干一小时。这时,大家不只是累得难受,饿得更不是滋味儿。刚巧,距我们挖沟的地方不远,有一块农民起了白薯的地,有一个同志就说:你们挖沟,我去看看那地里还能不能找到几块漏刨的白薯?大家很赞成,这位同志就去刨白薯了。
他在那荒秃秃的白薯地里,东刨西找,果然弄出来大大小小十几块白薯。尔后,他又拣了一些干草和干薯蔓,烧起一堆火,把这些白薯放进去烤。他是很会烤白薯的,他说过,只要你捏着那白薯从皮到心都软了,那就是熟了。他烟熏火燎地把那些白薯折了几个过儿。一个一个揣捏过,待它们都熟了,一声呼喊,我们七个壮汉便蜂拥而至。没人注意他这时去干什么,原来他是跑开撒了一泡尿。只一眨眼工夫,我们七壮士竟把白薯分了个精光,异口同声地赞叹着真香、真甜、真好吃,偏偏没有一个人想起这些白薯是他烤的,应该给他留一块,弄得那个同志目瞪口呆……
说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小的事呵!近几年,当我以社会学的观点考察生活中的一些现象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件往事,心头很不是滋味,觉得这是自己人性的弱点的一次暴露。吃烤白薯者忘记了烤白薯者,真不像话!以至于我想写一篇文章,拟一个怪诞的题目,《论吃烤白薯者与烤白薯者的荒诞逆理现象》,从这个故事引伸开去,作出理论的概括和发掘。如何?
杨君讲到这里,止住,表情怪异地盯着看我。
我说:“有趣!愿做阁下宏论的第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