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杂种,你莫起来,还要老子捶你罢?”
“噢……人家脚板心还痛呀!”代狗烂起两块脸要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他爹的手,除了拧耳朵以外,还会捏拢来送硬骨梨吃的,虽然口上还想撤一点娇,说是脚板心不好,终于窸窸窣窣从那老麻布蚊帐里伸出一个满是黄毛发的脑壳——他起床了。
“快!快!放麻利点!”
“噢……”
他爹老欧,坐在那趋抹刺黑的矮矮茅屋里一张矮脚板凳上搓着索子,编排草鞋上的耳朵。屋里没有个窗子,太黑了,他的工作,不得不靠到从破壁罅里漏跑进来的天光。
“你不瞧石家劓代狗同鸭毛崽不是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坡去吗!”
“我脚还——”
“脚痛就不上坡罢?”
代狗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屎,把腰肩翻了一下,从土墙上取了一双草鞋来坐在他爹左边。
“我割担草——”
“这几天鬼要你草……怕哪样?仍然到后山去砍,和尚来时,脚放麻利一点。实在是翻不过拗来,把毛签朝茨棚里一摔,爬上树去。老和尚眼睛猫猫子,赶不到你们,还不是又转庙里去睡觉了——再慢慢的转来,不行吗?”
“你讲得容易。”
“你剁时轻一点啰。”
“闪不知碰来抓到了,那怎么办?”
“蠢杂种!他口上大喊大叫,什么‘抓到!抓到!抓到帮我捶死这偷柴的苗崽崽!’其实也不过是口上打哇哇,哄哄小孩子!当真你怕他抓到你就敢捶个净死罢?”
代狗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噤。这冷噤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爹是无从注意的。
……托,托,托,这边刀砍一下树身,那边同样声音便回响转来。鸭毛崽正高高兴兴唱着——
高坡高坳竖庵堂,
攀坡盘岭来烧香;
人家烧香为儿女,
我家烧香为娇娘。
忽地,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发现于红墙前了。搂起大衣袖筒的灰布衫子,口中不住喊“抓到!抓到这狗肏的!”一直冲向自己所站的地方来。他们都懂得老和尚的意思了。便丢开了未剁完的树,飞一般逃,跳了四五棚茨窠,越过两条老坎,跑跑跑跑,才听不到老和尚“抓到……”的声音。危险固然脱了,但当狂逃的当中,一颗牛茨却趁到代狗脚板踏着它时,一钻钻进代狗脚心了。虽经鸭毛崽设法拔了出来,却已流了许多鲜血,而且到今早脚着地时,还略略感到一点痒疼。
脚本来不算回事,但和尚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在他脑中晃来晃去时,却似乎能够把代狗的身子缩小了,缩到比灶头上正在散步的灶马还小。
他终于嗫嗫嚅嚅说出他不愿去的意思了。
“万一再去被他抓到,纵不当真捶死我,但把我手膀子用葛索一捆,吊到山门前去示众,那是做得到!到那时,让那些朝山的娘女们,这个觑一眼,那个觑一眼,口里还要不干不净骂些‘小强盗应该’,‘这鬼崽那么身小就偷人东西,到大时只好砍脑壳’一类丑话,那以后怎么见人?”
“那时老子会到大坪赵家去请赵老爷付保。”
代狗听到他老子的话,没有什么可借口。他若是城里人读过书的小孩,那怕也会再想个方法同他爹来嚼,可惜没有读书的人就这样笨!
他无聊无赖的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灶边去把挂在柱上的镰刀往屁股后一别,略注意到灶上那三匹从从容容正在散步的灶马一忽儿,说了句——
“爹,你进城时多买块豆腐。”走出去了。
老欧虽说因了自己不大会做家务,又老爱喜欢喝一杯包谷子酒串串筋骨,弄得手边紧紧的,时常要他十岁大的代狗跑到南华山庙背后去做点冒险事情。但他究竟是一个有把握的人啊。他记到杨瞎子在三年前为他推算流年的结果,是命当午水,须过六年才转运,所以这六年中他决定忍耐到等运气来时再戒酒。他也曾想到纵或代狗被和尚一把捞到,真的要绑到山门去示众时,很可以像从前石家身小代狗的爹偷竹子事情一样,挑一担松毛到赵大发家去,对大发或大发屋里人磕一个头,天大的事也熨贴了。因为大发的嘱咐“只要有事,关于庙前庙后的纠葛,同我来说,老和尚不敢不遵。我曾见过他炖猪蹄子,一张扬出来,他就不得了!”也还在他耳边。
不过,老欧的意思,也并不是专以为有大发方面可说情,就斗着要代狗崽去受老和尚恐吓!他实在还有别的主意。他知道代狗崽人虽小,但很伶精,跑得快,决不至会为猫猫眼的老和尚抓到。不然,这面一根柴没有得到,那面倒反而要挑一担值两百制钱以上的干松毛请人讲情,这算盘怎么打法呢?